魏尺木倒在血泊里,神识恍惚,双目迷离。黄贞抱着他,双目泪如雨下,片刻便如梨花带雨。她的「乌珏」双剑扔在一旁,任由百鬼悄悄逼近。魏尺木若是死了,她哪里还有独活的念头?
就在此时,密林之中忽然间星光大盛,刹那间铺落人间。星光甫落,一道奇怪的阵法凭空结成,阵法中蕴含着无尽的阴阳五行之力。接着,一张黑色的巨大长弓巨像浮在高空。那长弓的弓臂上密密麻麻刻满了符文咒语,流光四射。长弓轰鸣中,一道光矢搭在弓弦上蓄势而发。那光矢足有两丈来长,手臂般粗细,箭镞上寒意涔涔,气势惊人。
待长弓巨矢气势尽出,地下便传来一道空明冷冽的声音,那是安倍飞羽的声音:
神弓悬天,魔矢封路。
镇守两界,万鬼伏诛!
此言一出,百鬼为之颤栗,如临天敌宿对,顿时蜷头缩尾起来。神弓魔矢巨大的威压之下,百鬼齐喑哑,妖怪尽披靡。
不过片刻,百鬼便作鸟兽散,化形者散形,逞技者收技,悉数遁入黑夜山鬼门之中,只有天狗心有不服。它朝着徐福墓的方向叫道:「好你个阴阳师,把我等呼来喝去算什么?当仆作奴么?你莫欺鬼太甚!」
言毕,天狗不顾神弓魔矢的强大气势,依然向前要杀魏尺木和黄贞二人。只见它扇动双翅,掀起一阵狂风。风起处,天狗的巨身蓦然蹿出。
只不过,天狗虽快,神弓更快。天狗才向前一步,那神弓立时嘶鸣起来,其音如凤鸣如鹤唳;魔矢颤动,披辰光戴星芒,破空而出,嘶风而去。雷声滚滚,电光闪烁,一举轰向了天狗。
那道魔矢如穿云透雾一般,瞬息洞穿天狗的身躯,将其轰退数丈。天狗哀嚎一声,只见它的胸前嘴角血迹四流,一身焦灼痕迹,身后更是一片焦土!
一箭之威,乃至于斯!
天狗双目通红,恨意无限,它心有不甘,心有怨怒,却又挨不住神弓魔矢的巨大威势。天狗避不开那根魔矢,更对付不了阴阳师。阴阳师天生便是百鬼的克星,一身本事似乎都是为了镇守阴阳两界。既然有阴阳师插手阻拦,天狗只得黯然而退。
百鬼重归地狱,林中一片幽静。
随着百鬼退散,林间密布的星光便随之消散,空中的阵法也崩溃无形,接着便是神弓魔矢,都散作点点流星。
方才之所以又传来安倍飞羽的声音,是因为贺茂狂人擅自颠倒阴阳乾坤,打开鬼门,惹得百鬼尽出。正因为此,贺茂狂人便无力掌控人式神。安倍飞羽的魂灵在体内占据了上风,她感受到鬼气弥漫,知道是鬼门已开。驱鬼除妖是阴阳师的天责,安倍飞羽即刻结阵法,念符咒,召唤阴阳师镇守阴阳两界的法器神弓魔矢,将百鬼生生逼回了鬼门。
黄贞歇息了片刻,力气稍复,她连忙将魏尺木背起,想尽快回到源府为其疗伤。她一边向前蹒跚而行,一边宽慰道:「尺木,你看百鬼已散,我们没有死……」
魏尺木伏在黄贞背上,心中羞愧难忍。他不仅不能护住佳人,还要她凭着一副娇弱身躯负他而行。魏尺木忽然想起一事,嗫诺道:「莫回……源府,以免遭遇……服部……」话音未落,已昏迷了过去。
黄贞听见这话,心中恍然,暗骂自己大意,差点害了魏尺木。要知道,除了贺茂狂人的威胁,还有服部流一那个日本第一忍者。服部流一近日正盯着源府,若此时重伤回去,无异于自寻死路。
黄贞便不敢再回源府,连忙掉转方向。她背着魏尺木才走出数步,地下又传来贺茂狂人的声音。那声音极其凄厉幽怨,似人声,若鬼语,又似神言。先是一段口音怪异的密咒,接着是一句倭话,最后是一句唐话。那句唐话只有三个字——「魏尺木」!「木」字尾音连绵不绝,引得道道惊雷轰然而下,暴雨倾注。
黄贞不及思索贺茂狂人的嘶吼,她生怕再有变故,只想快些带着魏尺木离开这里,寻一个安全之处疗伤。只是,黄贞本就没了多少气力,又背上一个一身瘫痪的魏尺木,当真是步履维艰,她双足陷在泥水之中,每一步都溅起半尺高的泥泞,沾染黑衣。黄贞三步一停,十步一歇,在雨中踉跄而行。他二人身上早已被雨水浇透,汗和着雨,一起倾泻。除了汗和雨,间歇还夹杂着黄贞的清泪。清泪滴下时,已浑浊不堪。
好在贺茂狂人再无声音传来,沿途也再无阻拦。多半日,风静雨停,夜空放白。
魏尺木两人出了平安右京,黄贞寻着一个偏僻洞穴。那洞穴在地下,或是什么野兽的巢穴,洞穴之中黑蒙蒙一片,难见天日。黄贞一边恢复自身内力,一边为魏尺木疗伤。两日后,黄贞气力恢复如初,魏尺木的伤势也已稳住了大半。只是魏尺木一身经脉尽坏,无法恢复,比当初被穿了琵琶骨时还要严重十倍。
魏尺木此时已经醒转,他试了试手脚,运转艰难,浑身如堵塞的山洪一般,他苦笑道:「我是一个废人了。」
黄贞抚着魏尺木的脸庞,又忍不住泣道:「不会的,我们回去找师父,找百家盟,一定可以把你的伤治好……」
魏尺木不忍黄贞担忧,强忍着失落,再不提伤势一事。黄贞擦了泪痕,便携着魏尺木跃出洞穴。初见日光,黄贞转向魏尺木,却满目惊愕,失声道:「尺木,你……」话未说完,竟一时语塞。
魏尺木看出黄贞眼中的躲闪与讶异,问道:「怎么了?」
黄贞忙道:「没怎么……只是觉得……你瘦了许多。」
黄贞并未对魏尺木说实话。她之所以一时失态,自然不是因为魏尺木的消瘦,而是她看见魏尺木的发丝白了许多。不过两日,看起来已是一头花发了。
黄贞想起那夜百鬼退散之后,贺茂狂人发出的最后的凄厉声,像是世间最歹毒的诅咒。除了「魏尺木」三个字之外,还有一句是倭话。黄贞起初没有时间仔细琢磨,如今想来,其中几个字便是「魂劫天衰咒」。
「魂劫天衰咒」是日本阴阳师十分歹毒的一种咒术,属于「名咒」的一种。「名咒」难练易施,几乎只有历代阴阳头可以练成。练成之后,只须知道对方的名字便可在其身上施加咒术。而「魂劫天衰」四个字,便是魂魄遭遇劫难、寿命衰减之意。中了此咒术之人,不论老幼强弱,也不论男女健残,其寿止于三个月。届时咒发,被施咒之人便会精力丧竭、身骨干枯而死。并且,除了施咒人之外,几乎无药可解,无医可治。
黄贞不知道这是什么咒术,应是阴阳师的一种歹毒秘法,而魏尺木如今这副憔悴苍老模样,想必便是这秘法害的。一想到自己对此秘法一无所知,黄贞便心急如焚。她不知道魏尺木能否撑到回到中土,也不知道百家盟的人能否破解咒术。
黄贞想到这里,不禁感慨阴阳头太过强大,甚至开始后悔招惹了阴阳头。除了中土传承的剑法内功之外,还有其独有的各种秘法。无论是画符施咒,还是炼神驱鬼,乃至占卦卜算……这诸多的奇门绝技,每一样皆可独步江湖。而阴阳头却是样样皆会,样样皆通,如何不让人气馁呢?若非是安倍飞羽一丝魂魄不散,钳制贺茂狂人诸多事宜,他二人断不能活着出了徐福墓。
其实,贺茂狂人也没有料到魏尺木与黄贞二人竟然会活着逃出了徐福墓。贺茂狂人作为日本两大阴阳头之一,自然也精通命卜之术。早在黄贞和魏尺木到日本之前,他便隐隐有所感应。他既能感应到阴阳家传承之物的气息,又能算到魏尺木和黄贞是他顺利出关的关键之人。因此,他才会授意贺茂风华认下黄贞这个师妹。他算到魏尺木和黄贞打开了徐福的棺椁,也算到了魏尺木重伤几死……不止如此,他还算到了贺茂风华会死于魏尺木之手。正因为贺茂狂人笃信命卜之术,他才不愿横生枝节,是以没有提点贺茂风华,任由其被魏尺木杀死。
贺茂狂人以为大事必成。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贺茂狂人纵然卜术通天,也算不过阴阳家宗师徐福。他自然算不到徐福竟然留下了一道残像,助魏尺木先行学会了《大九州》,而正因为这《大九州》的神通,才让魏尺木逃出了徐福墓。
其实,魏尺木虽然学了《大九州》,但是并没有时间研习琢磨。他之所以能施展《大九州》中的奇异武功逃出徐福墓,全因徐福的那两小片遗骨。徐福遗骨与《大九州》心诀俱在一体,是徐福残存的记忆自行施展出了《大九州》,而并非魏尺木。
残骨入体,或许也是徐福生前遗留的一算?
黄贞与魏尺木一路奔到难波津渡口。黄贞雇了一条大船,要连日返回中土,远离贺茂狂人与服部流一。贺茂狂人恐怖若斯,只怕服部流一也不遑多让,夹在日本两大顶级高手之间,断难活命。
从日本到中土,共有北、中、南三条海路可行,北路唤作新罗道,中路唤作大洋路,南路唤作南岛路。这是张风尘告知魏尺木的。黄贞担心魏尺木安危,更担心「魂劫天衰咒」,也不知魏尺木能撑到几时,只想着早一日回到中土,所以她不顾船夫与魏尺木反对,坚持走中路大洋路,想在十日之内横渡东海。
那船夫是个五十岁上下的老者,他不愿以身涉险,便叫嚷道:「大洋路虽短,却有许多凶险,每年不知有多少船和人葬身海底,不去不去,死也不去!」
黄贞心上不耐烦,远山眉不觉蹙起,激起了一阵寒意,她掣出「乌珏」剑威胁船夫,冷声道:「去,生;不去,死。」
那船夫顿时凛然,只得相从。魏尺木见黄贞如此决绝,他自身又武功尽废,心气已消,便任由黄贞做主。
魏尺木与黄贞登船,船工扬帆出海。大船鼓风而动,不过三五日,已行了近半路程。这几日下来,黄贞悉心照料魏尺木,一应洗漱饮食全由她一人操持。魏尺木剑伤渐愈,只不过一身经脉已毁,使不出半分力气。船到海心时,那船夫进入内舱,小声嘱咐道:「现在船到海心了,下面便是龙宫,你们父女二人切记不可高声妄语,以免惊……」话未说完,黄贞早已立起,冷喝道:「滚出去!」
那船夫不知眼前的女侠为何忽然发怒,悻悻而出。魏尺木却呆如木鸡,那「父女」两个字如一道惊雷轰在了心头。半晌,他扯过自己的头发,又摸了自己的脸颊,不到十日,他已容颜大变,头上白发苍苍如鹤羽,脸上皱纹纵横如鸡皮。
黄贞忙抱紧魏尺木,宽慰道:「尺木,没事的,你不过是中了一种奇怪的咒术,回到中土便可解了。」
魏尺木以手抚脸,惊愕不能自已。他也终于明白黄贞为何忽然变得这般冷艳坚决起来,她是担心自己不能活着回到中土,也怕自己发觉中了咒术。
魏尺木挣开黄贞,起身来到船头。黄贞紧随其后,怕他寻了短见。魏尺木心中烦躁难忍,慌乱不知所措,便朝着海面大喊一声,舒缓情绪。
这一声喊,惹得船夫大惊,连忙出来劝阻。就在此时,原本风平波静的海面上忽然间狂风大作,乌云密布。接着便是暴雨倾盆而下,狂风卷的船摇海动。
船夫惊呼道:「大事不妙,惊着了龙王,大伙儿快祈求龙王息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