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道,蕲州。城外是一片片皑皑残雪,城头上是一张张草军大旗。
王仙芝自沂州兵败之后,草军先后折损近十万人。他向东受挫,一时做不成齐桓公,便大举西进,纵掠河南道各州县,惹得东都大震,百官出逃。王仙芝正要趁势大张旗鼓西进洛阳,却被雷殷符败于中牟。他一时东西两面皆受阻拦,只得先听了黄巢的话,将兵锋一转,向南开拔。
十月,草军兵分两路入淮。王仙芝与尚君长率十余万人马从唐州、邓州向南,黄巢则率本部五万人马从申州、光州杀入淮南。
淮南边境虽早有准备,各关隘城池早已派了重兵严防死守,可草军二十万人蜂拥而至,顷刻间便荡破防线,长驱而入。淮南节度使刘邺没想到草军会忽然大举入淮,一时难以阻挡,只能任其冲突。
数月间,草军纵横淮南,无坚不摧。到了十二月,兵马又到了三十几万。
王仙芝这一路人马沿途连克郢州、复州、随州,直打到了蕲州。蕲州刺史裴偓自忖难敌锋芒,索性在城头竖起白旗,不战而降。非但如此,裴偓为讨王仙芝欢心,暗中许诺要为其上表求官。 王仙芝听了这话,不禁心生动摇,当下入驻蕲州,不再继续攻打州县,只等朝廷消息。
这一日,蕲州城里冬雪初霁。大将军行辕里草军十大票帅唯有尚君长镇守别处,其余九人俱在。除此之外,还有军师吴俊才、小尚帅尚让,还有楚江开。
自盐帮被百家盟逼出洞庭山之后,楚江开复又回到了草军之中,回到了王仙芝的身边。王仙芝得知盐帮溃败之事,心中顿生不妙,这也让他动摇了反唐的决心——若没有盐帮的资助,草军如折一臂。
忽然间,健卒来报:「禀大将军,朝廷遣使来了!」
众人闻言面色各异,不语不动。良久,王仙芝干笑几声,拍身而起,向众人道:「诸位随我迎接来使罢。」
裴偓见此,连忙起身笑道:「呀,圣旨来得这般快,可见朝廷之器重,下官先恭喜王大将军了!」
王仙芝听了这话心中更是得意,当下引着众人把来使迎到行辕之中。那使者龙行虎步而入,不卑不亢地立在正殿当中,双手高擎一道金色敕旨遥拜西北方向,而后唤了声:「王仙芝众人听旨」。
王仙芝听唤,双腿不禁一软就要跪下接旨,可他匆匆瞥了一眼众票帅,见众人俱是一脸不乐,便强忍着没有跪下,只与众将轻轻一拜,站着听旨。
那使者也不介意,便当众宣读敕旨:「门下:近年天降横祸,以致田畈毁坏,稼穑无功,此乃社稷之不幸;更兼吏长匪心,以致百姓涂炭,黎庶有怨,实为万民之可悲。天不养人则生妖,民无以存则生乱,而今四海扬尘,乾坤流寇,非众人之罪,诚朕之过也。今赦免众罪,一概不究,以期抛甲归田,弃恶从善。」
那使者顿了一顿,又念道:「王仙芝兼资文武,冠绝当时,而今失身为贼,无异于珠玉蒙尘,骐骥伏枥矣,是朕之失察也。今擢为左神策军押牙兼监察御史,执掌禁军,以卫京师;巡按州县,以佐王业。再,命卿就地解散人马,即日赴京任职,不得有误。」
王仙芝听罢,先是一阵失落。他本想坐拥三十万草军,成一方节度。如今敕旨上两次提到让草军自散,便明白朝廷不会让他养兵自重。更何况,大唐虽大,却也没有多余的地方供其盘桓。
既然左右做不得节度使,那能入京掌管禁军却也不差,比在其他节度使麾下做事强上许多,更兼还有监察御史一职。虽然两者品阶都不高,却都有权势可用,由此可见朝廷不曾将其看轻。
王仙芝想到这里,心中复又激荡起来。众票帅虽未开口,面上却多有不满之色,只是一时不好发作。尚让到底年少,不禁问道:「大将军入朝做了官,我们弟兄哪里去?」
众票帅见尚让开了口,也都嚷道:「不错,我等与大将军一同举事,遭遇百战,转徙千里,不曾一刻相负,奈何如今要朝野两边,贵贱两别!」
裴偓忙道:「众位将军莫急,只待大将军入了朝,想招你们弟兄还不是轻而易举之事麽?」
那使者也笑道:「此番陛下虽只封王押牙一人,可诸位想到禁军中当差也并非甚难事。」
众票帅半信半疑,一时都不作声。吴俊才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在心底暗叹一声作罢。王仙芝此刻心神飘摇,正要接旨,忽然进来一人,大喝道:「王仙芝,你忘了昔日之言了麽!」
众人闻言皆吃了一惊,原是黄巢闯了进来。黄巢身后还跟着三人,却是兄弟黄揆,儿子刘鼎,大将裘继。
王仙芝见是黄巢,面上微讪,只得按下身子,一时不好接旨,便讪笑道:「黄兄怎么也到蕲州了?」
黄巢阴沉道:「只怕黄某再迟来一步,这『草军』二字便不复存了。」
王仙芝听出黄巢言辞不善,心中不由一紧,忙赔笑道:「黄兄这是哪里的话,我与众弟兄自然是同进同退,荣辱与共。」
黄巢道:「大将军若果真无意归顺李唐,那便杀了来使,以正清白。」说时,一手指向案前的使者。
那使者听了这话,怒道:「我乃大唐使节,奉天命传旨,谁敢杀我?」
黄巢轻瞥了一眼那使者,冷哼一声,不多理会,复又看向王仙芝。
王仙芝见黄巢要杀使者,忙道:「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莫因此失了我草军威名。」
「可笑,委实可笑!莫非归顺李唐就不失我草军威名了麽?」黄巢听了这话更是怒不可遏:「你为一己之富贵,罔顾我三十万草军之去留,又有何颜面提『草军』二字!」说罢,竟忽起一拳,砸向王仙芝面门。
王仙芝没料到黄巢忽然动手,这一拳正中面门。他面上吃痛,又听黄巢几番折辱自己,不禁恼羞成怒,乃拔剑道:「黄巢,你敢以下犯上?」
黄巢丝毫不让,也掣剑在手,冷笑道:「老夫连皇帝小儿的江山都敢反,还说什么犯上不犯上!」
王仙芝见此,连喝道:「好,好,好!」说罢,抬手便是一剑,刺向黄巢。
黄巢冷笑一声,也抬剑接住。众人见状,一时劝也劝不住,帮又帮不得,只得任由二人打斗起来。王仙芝与黄巢一连斗了十几招,未占到半点便宜,心道:“这老匹夫竟有这等气力,倒是不能大意。”
又过了十几招,王仙芝自忖胜不过黄巢,忽然拨开黄巢刺来的长剑,闪过一旁,厉声道:「江开何在!」
楚江开应声而出,当先绽起一道白色剑芒,刺向黄巢,当真是亮如月芒,快若流星。众人大惊,以楚江开的武功和剑法,黄巢哪里接的下这一剑?黄巢却是惊而不乱,只听得他背后一声龙吟,凭空而起,继而便是掌风大作,一举将剑芒碾碎。那掌势未散,化作一条苍龙,反而卷向了王仙芝——自是裘继出了手。
楚江开「太白剑」轻颤之下,早已搅碎龙掌。他让过黄巢,再刺裘继。裘继不急着出掌,避开剑芒,一举跳到行辕之外。楚江开见此,也随即追了出去。只见他身形不停,剑招不止,已是连刺数剑。
当今世上两大绝顶高手过招,旁人插手不得,也插嘴不得。王仙芝和黄巢也都不加阻拦,都暗赌一口气,只看楚裘二人孰强孰弱,谁胜谁负。
此时裘继凌空而起,随即一掌拍出,顿时风云变幻,龙吟大作。那掌势如一条苍莽巨龙冲出云端,直卷向楚江开。楚江开也尽情荡开「太白剑」,高举过顶,低吟一句道:「明月出天山。」只见他手中的太白剑转圜一圈,顿时白光耀目,如明月忽然从山脊飞来,与掌风蓦然相接。一时间,龙掌咆哮不断,「太白剑」奔鸣不已,继而掌风剑气一同消散,竟引得气流碎裂,沙石横飞。
楚江开不退反进,一招罢,剑法不停,再接一招「苍茫云海间」,消散的剑芒瞬息再次聚敛起来。那剑芒与先前又有不同,却是明若细纱,薄如蝉翼,在空中半虚半实,且飘且荡,竟似幻似梦一般。楚江开的剑势一气呵成,瞬息间已罩住了裘继。
裘继见此,当即气沉丹田,右掌在胸前划出一道弧线,继而脉动劲走,直涌掌端。一掌出,八方动,龙吟四起,掌风大震,从四野八荒间扫向剑芒。
楚江开一招才尽,一招又起。只听他低吟道:「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那剑芒虽然崩散,却未消弭,而是在空中化作星星点点,极其繁多。这剑芒又生变化,不再是月白之色,而变成了火红之色。一时间热气蒸腾,红星乱颤。楚江开两剑迭出,浑然一体,着实威力大增。
裘继仍旧以掌法应对,一掌毕,一掌起,也连发两掌,与之以硬碰硬,再次撞破红芒。
楚江开的《太白剑法》一旦施展开来,便如滔滔江水连绵不断,此刻又低吟道:「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一时间冲天而起,长剑回荡,其声势之状,犹如黄河顷刻间奔泻了万里之遥,化作零星一点。再一瞬,那一点寒光疏忽放大,如波开浪裂……
裘继凭一双肉掌,一时无二;楚江开仗一柄「太白剑」,更是锋芒无匹。二人一来一回,直斗了数百招,仍是不分胜负。
数百招一过,楚江开不禁暗暗赞叹。他从未见过如此刚猛的掌法,裘继能练成这等绝佳的外功,着实惊艳。裘继也是对楚江开赞赏不已,心道:「《太白剑法》果然名不虚传,楚江开一连施展数百招不曾重复一次,令人无从破解。」
就在此时,楚江开忽然大喝道:「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当下身形一动,竟化作两道一模一样的身影。两个「楚江开」各携一柄「太白剑」,直冲向裘继。那两柄「太白剑」白光流转,各于半途中折出几道弧度,可不是如两条白浪急湍么?楚江开的两道身影极快,瞬息间已奔袭数丈,直逼到裘继身前。
裘继见状,丹田涌动,左手发一掌,犹如卧龙出山;右手发一掌,好比涧龙出水。这两式虽然不同,裘继却是两掌齐发,可见他这套掌法已臻化境,施展开来能随心所欲。这两掌都是后发制人的招式,掌势从无到有,从小到大,都是瞬息而至。
眼看两掌两剑就要相接,楚江开却在剑势正盛时,忽然将「太白剑」颤动,连着身形都向上划过,如同两架飞桥,绕过双掌,再刺裘继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