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一个白色身影从天际滑落,转瞬之间便已落入人群之中。来人一袭白袍,头裹黑巾,还戴了垂帘斗笠、蒙面黑纱,胸前绣着八朵红色火焰,正是摩尼教的阴界主。
阴界主悄然而来,不看魏尺木,也不看青龙白虎,而是看向了何癫。何癫与之目光相接,“啷当”一声,也拔出了背后的“断尘剑”,与阴界主遥遥相对。“断尘剑”一出,顿时霞光四射,耀人眼目。
阴界主是摩尼教两大界主之一,其地位和武功都仅次于教主方驳,并不在阳界主之下。阴界主与何癫对峙,却都不急着动手。祖梁和房十三见摩尼教的阴界主赶到,不敢再作耽搁,当下双双而动,一取陈暄,一取陆言。祖梁剑法之快,房十三拳术之精,都令陈暄、陆言难以应对。陈暄、陆言二人也不敢怠慢,只得撇了魏尺木,迎住百家盟的两大高手。
魏尺木得祖梁、房十三二人相助,如肩卸两山,此时得了空隙,一掌打退罗伤。魏尺木此时杀心难抑,如下山的困兽,似脱笼的猛禽,纵起身形,直往陈家中人乱窜——见人便杀。
陈暄一时脱不开身,眼见魏尺木大开杀戒,陈家有累卵之危,急唤道:“陈伯!”
话音方落,便有一个脚印踏破虚空,天上出现一个老丈,立在半空。这老丈有六七十岁年纪,白发白须,老态龙钟;穿一身暗淡白袍,佝偻着背,拄着一根蛇头木拐。随着陈伯的出现,又有百余个青壮汉子破空而出。这群汉子俱着白衣,手中各执一条白索,脸上和臂上都画着凌乱复杂的龙鳞图案。
陈伯扬起蛇头木拐一指魏尺木,冷漠道:“蛟卫,斩杀此人。”
那被称为“蛟卫”的百余人听了陈伯号令,俱是发出一声嘶吼,声震八方,继而白索连抖,如百余条白蛇攒动,在半空中织成一道白色巨网,罩向魏尺木。魏尺木见白索漫天而落,当即掌发寒气,将一条条白索尽皆冻在空中。他正要掌毙一众蛟卫,却见这百余人又凭空消失,就连那被冻住的许多白索都不见一丝踪迹。
原来这群蛟卫不是普通的家奴,而是陈家堡耗费二十余年精心培养的一股神秘力量。蛟卫共有一百零八人,以陈伯为首,潜伏在陈家的内堡里,每个蛟卫自出生起身上便被烙印了一块阵图,以自身血肉为阵脚,人与阵同生同长,合起来便是一道可隐匿行踪、隔绝气息的绝阵——瞒天过海隐匿大阵。
魏尺木惊而不乱,他初见这些人如踏破虚空一般凭空而现,如今又凭空消失,便猜测这四周有隐匿人踪的阵法。他没有问君平的阵法造诣,也无心破阵寻找蛟卫的踪迹,只把《若水道》第八重境界尽力施展,纵横捭阖之间,掌力笼罩方圆数丈。魏尺木一掌接着一掌,直拍了数十掌,仍不住手。
众蛟卫被掌力所逼,一时不敢现身。奈何魏尺木的掌力积攒了数十下,空中已是冰寒无比,众蛟卫虽个个内功深厚,耐力不凡,终究还是有一人禁不住寒颤起来。这蛟卫功力一散,以致阵脚波动,露出行迹来。魏尺木觑的真切,早飞身过去,一掌将其冻成冰人。死掉一个蛟卫,瞒天过海隐匿大阵更是剧烈波动起来,每波动一处,便露出一个蛟卫,被魏尺木一一毙于掌下。这些蛟卫虽都是武艺不俗之辈,可哪里是魏尺木的对手?不过一刻钟,便被魏尺木屠戮殆尽,变作一个个冰人。
陈暄见蛟卫死尽,心底悲恸不已。这群蛟卫是陈家堡的一大倚仗,退能守孤岛,进可攻争天下,如今却被魏尺木一人杀干屠净,他焉能不痛?陈暄想要阻止魏尺木,却过不去祖梁手中的一柄快剑。
蛟卫一死,阵法亦随之而毁。处在阵眼的陈伯也无所遁形,他又惊又怒,扬起蛇头拐杖来斗魏尺木。拐掌相接,陈伯到底年老力衰,不过十几招,便扛不住魏尺木掌中的寒气,只得使一招“蛇影错落”,虚晃一拐,向外逃去。魏尺木正杀得兴起,自然不肯就此放过陈伯,便追了过去。
魏尺木直追到一座矮山下,见陈伯退无可退,二话不说便是一掌拍去。陈伯见此,面无惧色,反倒狰狞起来。这狰狞之下,还带有一丝嘲弄。他不躲闪魏尺木飞来的一掌,却反身在矮山上摸索一番,找到一个石质枢纽,悲怆而笑。
魏尺木出掌之际,心底隐有一股不安,如今听到这悲怆的笑声,更是心神杂乱。可他箭在弦上,已来不及多想,还是一掌拍在了陈伯的背上,将其冻成冰人。陈伯虽死,可矮山上的枢纽已动。随着这枢纽一转,只见山摇地动起来,继而风云变幻,更兼电闪雷鸣,忽然下起骤雨来。骤雨一起,便有一声声巨大的龙吟传来,似在野外,又似在地下。
龙吟不息,风雨不止。
就在此时,天中忽而乍起一道青雷,砸将下来,落在了矮山之上。矮山应声而裂,从中却露出一口大井来。之所以说是大井,是因为那井口足有三丈之广。这方大井的井口四面垒有石床,一块块巨石足有七八尺高,其中一块写着“困蛟井”三个古朴篆字。
魏尺木定睛看去,但见那井口上波纹荡漾,看不到井中虚实,似有阵法封印。在大井的一旁,还立有一块巨碑,上面写着一句话:“若陈家有灭顶之灾,开此井,保血脉。”
在这石碑之下,还坐着一个人。那人是一个披发男子,约莫五十岁的年纪。长眉长须,有枯槁之态;瘦身瘦面,露憔悴之容。又穿一身斑驳白衣,身上遍是灰尘,被雨水一冲,便滚下一道道纤细泥流。他双目微闭,在风雨之下,仍如老僧入定般盘膝坐在石碑底下。
魏尺木目光扫过,正分不清那人是生是死时,那人却缓缓睁开了双目,看向了魏尺木。只见他眼中红黄掺杂,浑浊无光,面色平静无波,缓缓开口道:“陈家的灭顶之灾是因为你?”其声沙哑,还有几分生涩。
魏尺木眉头微挑,寒声道:“不错。”
那人听了这话不恼不恨,而是叹了一声:“你不该惹陈家的。”
魏尺木不以为意,反而问道:“你是谁?”
那人回道:“我是陈家的看蛟人,族名陈旸。自十岁时,便被族里派来看守此井,至今有四十年了罢?还是第一次有人进来。”
魏尺木心中微讶,却无暇感慨,言道:“你既是陈家人,也是该死。”
陈旸一动不动,面色如常,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魏尺木见这人这般看轻自己,不觉生忿,随即一掌拍去。陈旸不躲不避,而是手捏法诀,口喃咒语。只见他身后的石碑砰然而碎,身下的大地也起了道道裂痕,深不见底。须臾间,那井口上泛起道道霞光,继而从井口上漂浮起一个繁琐的龙形阵图。那阵图虽然繁琐,却随之而开。待阵图一开,龙吟之声大作。
阵图散去之际,井口蓦然而开。那井口初开,便从中冒出一股巨大的吸力。魏尺木一掌未到,便被这巨大的吸力阻扰,饶是他内力深厚,也不禁被这吸力缓缓吸向井口。魏尺木顾不得杀陈旸,只得向后飘退数丈,避开井中的吸力。
就在此时,那井中喷出一道光芒万丈的白焰,整个夜空为之一亮。继而龙吟之声响如滚滚奔雷,一个巨大物什破井而出——竟是一条白色蛟龙!只见那白蛟长有十丈,粗有数尺,飘长须生秃角,露尖牙舞利爪,更兼通体莹白,鳞光熠熠,已有几分龙象。
那白蛟直冲天际,眼看就要扶摇直上九万里,却凭空出现了一道巨大的雷网,挡住了白蛟的去路。那白蛟在空中百般腾挪,仍破不开那道雷网,只得盘旋一圈,继而一头复又扎进井里。
临家山庄有金莺口,陈家堡便有白蛟龙。
陈家堡是如何得了这么一条白蛟龙,又是如何将其困在这大井之中,已不得而知。可自有这白蛟龙以来,数百年间,陈家每隔一甲子便有一个族人隐到困蛟井旁做看蛟人。
困蛟井有两道陈家先祖布下的阵法,一道是“蟠龙咒”,封在井口,若无看蛟人的法诀,万物不可出入;还有一道“泛雷网”,专克尚未化作龙形的蛟龙,铺在高中之上,包罗方圆数里之广,却是为了陈家有难时放白蛟出井御敌,而又不至于令其走脱。
看蛟人须是陈家血脉骨肉,将自身的血脉与白蛟连为一体,再借助陈家先祖阵法之力,方可镇住白蛟。这陈旸是陈暄的胞弟,非但天赋异禀,而且血脉不凡,正是陈家堡这一代的看蛟人。
魏尺木见了这等亘古巨兽,比之墨家机关兽还要凶悍数筹,不禁心生怯意,叹道:“这白蛟再有一二百年岂非要沿江入海化为龙么?陈家堡立足于江湖数百年,到底不是浪得虚名。”
陈旸瞥了一眼魏尺木,淡漠道:“但有此蛟在,天下无人能灭我陈家堡。”
魏尺木原本已萌生退意,此刻听了陈旸的傲慢之言,不由恼起了性子。他不去杀陈旸,反而一举跃入困蛟井中,竟仗着武功大成,要先宰了这条白蛟,好灭陈家堡的威名。
魏尺木初到井中,顿感井底吸力奇大无比,只怕不逊于苏如月的落云潭。他只得赶忙一掌拍在井壁之上,借一掌之力,这才勉强稳住身形。魏尺木朝下看去,只见井底十分幽暗,好在他如今武功又精进许多,目力远超超人,倒也能看出一些轮廓。这困蛟井虽是一口大井,井底却十分广阔。井底有水,俨然是一座地下的深潭。这潭水便是井底吸力的源头,好在有数十丈之深,其吸力虽大,倒也无甚大碍。
魏尺木未看见白蛟的踪迹,正寻思之间,忽从井底射出两道耀目强光。却是那白蛟感到有生人入井,潜出了水面,那两道强光却是来自白蛟的两只巨眼。白蛟许是瞅见了魏尺木,忽将身子一纵,便扑了上来。顿时井水激荡如飘雨,龙吟回响胜落雷。
魏尺木定了定心神,哼道:“来得好!”说着,已扭动身形,先避开白蛟的血盆大口,同时双掌齐出,拍到白蛟的背上。魏尺木《若水道》第八重境界骤然展开,寒气涌出,在白蛟背上瞬息结出一片巨大的冰渍。魏尺木心中暗喜,不料一股大力反涌在双掌之上,将其震开。
原来这白蛟常年都藏在井底的寒水之中,这冰寒之气对其无甚损坏,不过眨眼间便恢复如常,将冰渍抖落。这一抖之力何止万斤?魏尺木被白蛟一抖之力震开,直撞在井壁之上。魏尺木经此一抖一撞,经脉倏忽错乱,身形顿时不稳,被井底吸力一举吞噬。
魏尺木一时无处着力,又怕这井底之水和落云潭一样,藏有剧毒,何况他不谙水性,怎敢落水?仓忙之际,魏尺木只得连拍数掌,一来抵消部分吸力,二来这掌力所发的寒气在深潭中还是生生结出了一层冰渍。魏尺木方落在水面,便一掌拍在冰渍之上。这冰渍虽然转瞬即融,他还是借着这一拍之力,又翻上了井壁,重新稳住了身形。
那白蛟见魏尺木未死,也恼了起来,摇头摆尾,复又张牙舞爪而来。魏尺木连躲带打,又要提防落水,时而贴着井壁,时而附在蛟身,却总是无功可奏。更有几次被白蛟强行震开,复又落向井底,魏尺木只得如法炮制,才勉强躲过一死。如此几番下来,魏尺木内力损耗颇大,却仍奈何不了白蛟分毫。
井外骤雨,井内飘摇。
魏尺木不禁懊悔起来。悔不该自负武功,入井来杀白蛟。此时非但杀不了白蛟,只怕也出不去这困蛟井了。一念及此,不禁骂道:“上了那看蛟人的当了!”
就在魏尺木无可奈何之际,忽听得井外有人唤道:“魏尺木接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