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红日初升,阳光穿透一层一层的密林,洒在倚在树下之人的身上,有几分暖意。魏尺木和韦治亡醒来时,沈追已没了踪影。这一夜,魏尺木对沈追没有丝毫的防备之心——当然,即使他有防备之心想必也是毫无用处。沈追也果然没有杀魏尺木,就连钟离秀和夏未也没有追来,是个好兆头。
韦治亡伸了伸懒臂惫腰,终于长松了一口气,他抬头而望,但见雪色日色交融,点点盈盈,颇有“千峰笋石千株玉,万树松萝万朵银”的气象。他不禁赞道:“呵,好一副林间雪霁图!”
魏尺木无心流连风景,他回味着昨夜与沈追的谈话,记得一半,忘了一半。或许是思己及人,魏尺木忽而觉得这个沈追倒也十分有趣,全不似传言中是一个凶神恶煞之人。
魏尺木信步而走,韦治亡紧随其后,把路上的积雪踩得“吱吱”乱响。不知不觉间,两人已走了半日,眼看就要出了林子,魏尺木忽然感到身前有一股凛然的杀意。
魏尺木止了脚步,正想招呼韦治亡后退,前面林子里便扑簌簌如下雪般,落下了几十个白色的身影。这些白色身影俱是身穿雪色的白袍,胸前都印有赤色的火焰图案——摩尼教!
魏尺木心道:“摩尼教怎么也来了苏州?”
一念未及,便有两个身影跃入眼帘:其中一个是须发灰白、方面直鼻的老者,那老者身穿白袍,头缠紫巾,正是摩尼教三老之一的人老。另一个则是个魁梧凶相的汉子,也是身穿白袍,头缠素巾,手上提着一柄虎头金背大刀,胸前赫然印着是七朵半火焰。
魏尺木自然也认得此人,这人正是摩尼教四象坛主之一的白虎。只不过以前白虎白袍上绣的赤色火焰只有六朵,而今却有七朵半,倒与之前的方连鹤一样。
白虎当先冷笑道:“呵!这不是大名鼎鼎的‘刀屠’——魏尺木么?”
人老也开了口:“魏尺木,许久不见。你是束手就擒,随我回圣教,还是要我二人动手?”他知道自己一个人不是魏尺木的对手,所以在放话时便带上了白虎。
人老神情口气如故,魏尺木却没有向以前那样感受到他的高傲,不知是魏尺木此时内力增了几分,还是人老比之前憔悴了几分。
这一年以来,摩尼教忙着平定武林,收服人心。此时诸事皆毕,摩尼教主方驳自然又想起了魏尺木的杀子之仇。方驳派白虎、人老两个带着几十个四象坛的弟子,深入江南一带,务必生擒魏尺木。白虎和人老进入苏州之后,便听到了魏尺木一夜之间连杀数百人,又得了个“刀屠”的名头,因此在苏州一带布下明罗暗网,今日果然撞了个满怀。
“单凭你们两个可请得动魏某?”魏尺木强提真气,故唱高调,显得声音雄壮,气势不俗。他又低声对韦治亡言道,“摩尼教十分难缠,你先走。”
韦治亡哪里肯依:“你怎么办?”
魏尺木道:“他们一直想把我擒回摩尼教,必然不会轻易杀我,你速去找沈追来救我。”
韦治亡兀自踟蹰不定,魏尺木又暗催道:“快走,若你也陷在摩尼教手里,我便没有一分生还的机会。”
韦治亡没法子,只得先行离去,寻找沈追救人。摩尼教的人并没有去拦截韦治亡,魏尺木见韦治亡走远,心中暗舒了一口气。他自然不知道摩尼教对他是杀是擒,沈追来去无踪——他自然也没指望韦治亡能寻着沈追。他只是借故支走韦治亡,不想连累他罢了。
白虎寒了脸色,问道:“魏尺木,青龙朱雀在哪里?”
魏尺木反唇相讥:“你还有脸提他们两个?”
白虎恼羞成怒,手中虎头刀忽动,绽起一片金色的刀芒,劈向了魏尺木。这一刀声势极大,远胜先前。魏尺木暗暗吃惊白虎武功的精进,心道,“怪不得派了白虎来对付我,原来他武功大进。”
魏尺木忙将身子微微晃动,堪堪避开了这一刀。饶是如此,那虎头大刀仍然擦着他的耳边劈过。魏尺木虽然躲过一刀,却没能躲开白虎随即而来的一拳。这一拳直打在魏尺木的肩头,将其掀翻在地。魏尺木被这一拳牵动旧伤,又是喷出一口血来。
白虎见此,笑道:“原来你已受了伤,还在这装好汉。”
魏尺木心中惨笑,这一年以来摩尼教都没有找他的麻烦,他甚至都忘了还有这么一个强大的敌人,以至于他不思进取,武功没有寸进。这倒也不全怪他,道家武功本就讲究一个“悟”字,他既然不能继续感悟《若水道》,一味苦练反而会适得其反。
魏尺木如今只求速死,便拿言辞激道:“我杀了方连鹤,摩尼教自不会放过我。可你这个贪生怕死的小人、卖友求荣的走狗,早晚必遭报应!”
白虎被魏尺木说中心中软肋,羞愤交加,扬起虎头大刀就要剁了魏尺木。人老见了,身形急动,堪堪拦下了白虎。
白虎见人老阻拦,皱眉道:“人老这是何意?”
人老道:“魏尺木现在还不能杀,须把他带回圣教,交给教主处置。”
白虎略一沉吟,言道:“也好,就让这姓魏的多活几日罢。不过,我要先废了他的武功,以免后患。”
人老虽然不愿毁了魏尺木的武功,却也不便阻拦,毕竟这魏尺木是敌非友。更何况,如今的白虎已非昔日可比,他先是一人掌管着摩尼教四坛,再被教主收为亲传弟子,传授摩尼教至高绝学《二宗法》。这白虎深得方驳信赖,又与方连鹤年岁相仿,或许有朝一日便会代替方连鹤成为摩尼教新的少教主。
白虎的内力并不比魏尺木深厚,他想要以内力化去魏尺木的武功却是不可能。于是白虎便令人钳住魏尺木,又令人拿了一条二指粗细、数丈长短的铁链。白虎握着铁链,擦过魏尺木的脸颊,面目狰狞道:“魏尺木,你可尝过琵琶骨被锁的滋味?”
这琵琶骨干系着一人上半身的所有经脉,琵琶骨若被铁链钳制,任你再强的武功也施展不得。
魏尺木此时身体受制,动弹不得,心中却是怡然不惧,双目冷漠地看着白虎,面色平静如无风的湖水。白虎看见魏尺木他这副神情,竟被这平静的面色所震慑,平白生出一分忌惮,心中更是微恼。白虎把内力灌入手掌,将铁链的两头硬生生打进了魏尺木的肩头。那铁链穿过魏尺木的琵琶骨,将其牢牢锁住。
魏尺木初尝铁链穿骨之痛,一时难耐,不禁失口而呼,其声悲惨凄厉,却令白虎“哈哈”大笑。
人老不忍魏尺木这般受苦,便上前想要为他敷上金疮药止血消创。白虎却拦下人老,笑道:“人老莫慌,不过是穿了琵琶骨,武功尽废,死不了的。”
白虎趁着魏尺木重伤在身,一举将其生擒,又锁了他的琵琶骨,也算完成了摩尼教主的差遣。白虎人老不敢耽误片刻,立即带人折返摩尼教总坛。白虎对魏尺木怀恨在心,便把锁在魏尺木的铁链拴在马后,然后倏忽扬起一鞭,驾着白马飞奔而去。魏尺木琵琶骨被锁,只得跟在马后发足狂奔。
魏尺木一开始仗着残存的内力,尚能勉强跟上,这白虎既然存心让他受罪,自然不肯轻易饶过。魏尺木跟在马后一连跑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内力耗尽,双足发软,不觉踉跄而倒。这一倒不当紧,那马儿不停一刻,拖着魏尺木继续向前,把那铁链拉扯的绷直。铁链磨骨,其声可闻,魏尺木一时血肉俱烂,疼痛难忍,不久便昏死了过去。更兼日头渐高,积雪初融,路上被马匹践踏地泥泞不堪,马后的魏尺木身上脸上俱是烂泥。
一连行了小半日,人老怕魏尺木撑不住,便让白虎歇上一歇。白虎也不愿魏尺木轻易死了,便寻了一个路边酒馆,将人马停了下来。摩尼教众人入店稍作休憩,魏尺木则被捆在马柳上。
白虎犹自记恨着魏尺木当初坏他好事,他又不好自降身份亲自折磨魏尺木,便暗中教手底下的人好生“照料”。那摩尼教众得了白虎的号令,便把饭食尽皆在脚底踩得稀烂,再拿给魏尺木吃。魏尺木不吃东西,也不作声,只有一脸冷漠。这些摩尼教众见魏尺木这副水火不入、油盐不进的德行,也恼起火来,开始对其言辞辱骂,拳脚相加。更有甚者,把魏尺木当做了茅坑粪池,把屎尿全拉在了他的身上。就连那马儿也似乎受了指点,“啪嗒啪嗒”地拉个不停。
摩尼教众人看着浑身烂泥、一身烘臭的魏尺木,都笑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刀屠’魏尺木,哈哈哈哈!”
人老见众人这般羞辱魏尺木,想要劝阻却被白虎拦下吃酒。直到夜深人静,方才消停。摩尼教众人皆已入睡,只有魏尺木伏在马柳上,一夜无眠。
冬月无情,夜色渐冷。
魏尺木身上止有一件青衫,他此时功力受损,难以靠内力御寒,又卧在融而复冻的雪地上,只觉得天寒地冻,直冷入骨。更兼他一日水米未进,体内没有一丝热气,可谓是饥寒交迫。可这饥寒交迫比起他今日所受之屈辱,又算的了什么呢?魏尺木望月无语,心中有无尽的憋屈和悲愤,他一身创伤,尊严尽失。
“天地不仁,我仁;乾坤无义,我义。”
月下传来人语,这自然是人老的声音。
人老为魏尺木换了衣衫,上了金疮药,又喂了几口冷食。他看着这个不过二十岁的少年,忽而长叹:“你变了许多。你我初遇之时,你眼神清澈无邪,一股天真果敢。而今在你的眼中,我看到的却只是冷漠和悲凉。”
魏尺木仍不作声。
人老抬头望天,许是望月。他似是说给魏尺木,又似是自言自语:“摩尼教也变了。方教主自出关之后,施以雄心大略,一展壮志凌云,想要称霸江湖。可缔结霸业又谈何容易?屠少林,灭天人,杀人无算……”
“你是个难得的少年英杰,若想活命,只有归顺摩尼教,届时我会向教主求情……”
人老不知是兴致好,还是可怜魏尺木,总之这一夜,他感慨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