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蝉鸣之声十分清脆,噪于林间,不绝于耳。魏尺木只觉得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不违山。山深林密,有松柏桐杨遍野,有闲云清风满天。时值盛夏,他横卧在一块平滑的青石之上,听着一树的蝉鸣。师父在亭子里独坐,连吠谷也安静地趴在脚下。这世间再没有奔波之苦,也没有相思之恨。何其惬意,何其清闲!
魏尺木的脸上挂着青涩而又满足的笑容,而这笑容却瞬息凝在了脸上——因为他的身上已被“腕上青”刺了三个对穿,其血汩汩而流!
魏尺木被这刺痛惊醒,哪还有什么山林蝉鸣?眼前除了握着血淋淋软剑的钟离秀和倒地不起的罗伤、苏崖之外,还有一个人。
那人不过二十来岁,眉目刚毅,身上穿着一身灰色的僧袍,右臂半袒,露出了里面的白色衣裳。
来人双手合十,有佛家慈悲之态,可他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慈悲之色,口中也没有丝毫的慈悲之音:“魏尺木,善恶有报,你今日是插翅难逃。”
魏尺木自然认得此人,他正是密宗听蝉的亲传弟子——夏未。只是夏未眼神之中再无当初的一抹天真无邪,换之而来的是一汪难以窥测深浅的潭水。
钟离秀难得开口:“魏尺木,没想到你的罪过还真是不少!”
罗伤也道:“自然不少!”
魏尺木不理会钟离秀、罗伤两个,他先封穴止血,继而对夏未言道:“你师父听蝉之死是我无心之失,至于吞蟾那个淫和尚,他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
夏未想起师伯做下的事,心里不觉失了一些底气。他又念及师伯惨死,暗道,“师伯虽是品行不端,却是为了帮我报杀师之仇而死,说来反是我害了他,哪能使他死后受辱。 ”一念及此,他便强自喝道:“魏尺木,那使双枪的女子在哪里,我杀了你再去杀她!”
魏尺木面上微寒,言道:“她嘛,我劝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免得你们密宗一门被人杀得鸡犬不留。”
钟离秀听了这话,暗自琢磨道,“莫非这小和尚口中使双枪的女子是那洛侠不成?”
夏未哪里信魏尺木的这般狠话,只当他是护着那双枪女子,不觉心头恼火。他闷哼一声,《蝉读》神技又起,毫无征兆地突然罩向了魏尺木。与此同时,他双手立于胸前,口中喃喃,默念真言,开始结起了佛家手印。
只见夏未先将左右两个大拇指放入了左右手掌之内,其余四指则坚握拇指,各结出了一个“金刚拳印”。随后,他将左拳的头指直竖虚空,搁在心前。右拳小指则坚握左拳头指一节,然后又以左拳头指之头,抵住右拳拇指一节,也搁在心前。
说时迟慢,夏未不过瞬息之间,便已结好了手印。佛印才成,佛力便至。夏未一臂伸出,其拳金光灿灿,似有佛力加持,直捣向了魏尺木。那《蝉读》神技袭在魏尺木心头之时,这一拳也正好来到了他的胸前!
魏尺木虽然有伤在身,心里却是时刻提防着夏未,体内《清虚心法》早已悄然运转。《蝉读》初起,他便展开了《若水道》,立时水声大作,把那蝉鸣之声尽皆淹没。同时,魏尺木也捣出了一拳。他仍用了一记法家的《刑名拳》,硬接下了夏未的一拳。
两拳相接,如两木相撞,其声砰然,将方圆一丈的风雪尽皆震飞!他们二人也是各自退了三步。魏尺木一臂酸麻,只觉得夏未这一拳力道刚猛无比,远胜先前。
夏未此拳名为《智拳》,乃是密宗的无上密法。其所结之印名为“智拳印”,也叫“大智拳印”,因其左手表众生的五大身,右手为五智五佛的宾冠,将宾冠戴于众生之形状,故称之为“大智拳印”。这手印是密宗金刚界大日如来的手印,此印含理智不二、生佛一如、迷悟一体之深义,故而拳劲刚猛,非比寻常。
这听蝉师徒乃是密宗胎藏界的弟子,原本并不会密宗金刚界的《智拳》秘技。可夏未为了报仇,暗下决心勤加练武。他不回密宗祖庭大兴善寺,反而是去了远在江南东道台州唐兴县的国清寺。这国清寺原叫做天台寺,乃是佛教天台宗的祖庭。他一个佛教密宗弟子之所以非要潜入佛教天台宗的祖庭,是因为那里葬着一个人——密宗领袖大慧禅师。
“大慧禅师”是本朝玄宗皇帝赐予一行大师的谥号。一行大师俗名张遂,他自幼悟性非凡,深谙佛理,后来得天地之厚,兼学密宗胎藏界、金刚界两家绝学,尽皆大成,成为了古往今来密宗的第一人,也使密宗一门如日中天。其佛理武学之心得,尽留于《大日如来》的佛经之中。
只不过,夏未乃至其师听蝉都没有资格参悟《大日如来》,他这才跑到了国清寺,希冀能通过感悟祖师遗骸,得悟佛门大法。
夏未为求武功速成,便央告国清寺的住持为他行“灌顶”之法。此法虽有醍醐灌顶之效,却也十分凶险,稍有不慎,便会走火入魔。那国清寺的住持与其师听蝉有旧,在夏未苦求之下,又深感听蝉之死,不惜耗费自己的阳寿为其行“灌顶”之法。
夏未自经国清寺住持“灌顶”之后,筋脉俱通,佛理愈明。他在祖师一行的塔下枯坐数月,苦思冥想,日夜感悟,终有一日祖师一行大师入梦,于梦中传他金刚界的秘技——《智拳》。非但如此,那常年供在塔中的舍利也自行飞出,送到了夏未面前。夏未欣喜若狂,将其一口吞入腹中。
夏未自得祖师梦中传功,又吞了祖师的舍利,急增了半甲子的内力,武功更是一日千里,不过半年的时间,《智拳》已有大成之观。他自以为武功还在昔日恩师之上,便离了国清寺,来寻魏尺木报仇,这才有今日之事。
魏尺木与夏未一连对了十余拳,仍是不分胜负。夏未心有不耐,忽然喝道:“看我《法相》!”
一声罢,只见夏未身后赫然出现一个高大的虚影。那虚影足有两丈之高,生有八臂,横眉怒目,金光奕奕,竟是个凶神恶相的金色罗汉。这虚影栩栩如生,纤毫毕现,几为实物,其气势还胜过他师父听蝉在鄄城施展之时。
背后法相一出,夏未再次默念真言。当即夏未连着他背后的金刚虚影,拢共十条手臂,俱是开始结起手印来。不过瞬息之间,便有五个“智拳印”一齐结成。继而夏未大喝一声,倏忽之间,每个“智拳印”都捣出了一拳,最后这五拳于空中归一,变作一拳,砸向了魏尺木。拳出之际,立时金光大作,直冲天际。
夏未竟然将《法相》与《智拳》这两种不同界的武功合二为一,当真是骇人听闻!
魏尺木也为这气势所震慑,他避无可避,只得拼尽全力,使出《若水道》中的一招“黄河九曲”,与之硬抗。
一拳一掌,尚未相接,便已撞破虚空。只见庞大的罗汉虚影轰然破碎,片片消散于空中,那雄壮的九曲黄河也顷刻倒卷,道道崩散了一地。
两人俱是内腑震荡,如山崩海啸,各自被震退了数丈之远。魏尺木被这一震之力牵动剑伤,不觉一口鲜血喷出,洒在积雪的山石上,斑驳如零落的红梅。夏未也不好受,罗汉虚影被人生生毁去,已损了武学根基,若不及时养伤,或许终其一生也难以弥补。
罗伤听得这莫大的动静,知道魏尺木遇到了极为难缠的对手,便癫笑道:“魏尺木,你想要杀我,却没想到今日反而要死在我前头了。因果报应,从来不爽,哈哈哈哈!我这就下山,看你如何杀我!”说着笑着,他勉强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下了山。
魏尺木无暇顾及罗伤是生是死,是走是留。苏崖虽然十分关心“画伤谷主”,可他此刻却是有心无力。苏崖伤势极重,更兼山上冰寒,已是个将死之人了。
钟离秀见魏尺木与夏未两败俱伤,她也不再耽搁,将手中的“腕上青”一抖,再次缠了上去。夏未见了,也是不顾伤势,再次施展《智拳》,夹攻魏尺木。
魏尺木已是两番受伤,自然难以应对二人,被他们逼得连连后退。就在此时,忽听得山下一声叫喊:“魏尺木,你又杀人!”叫喊着,也是几个纵跃,便已到了山上。
魏尺木见了来人,心道,“这人还真是阴魂不散。”
来人一身布衣,面相风流,正是韦治亡。韦治亡初到山上,看见有人打斗,也没看清是谁,就先叫道:“你们快走,我替你们拦着魏尺木!”
钟离秀与夏未听了这话,以为来了个傻子,俱是冷哼一声,并不理睬。他二人步步抢先,已在魏尺木的身上留下了许多剑痕拳印。魏尺木被二人逼迫,一脚不慎,竟跌入了剑池之中。魏尺木不通水性,此番重伤落水,更无一点自救的法子!
韦治亡看了个仔细,不禁讶道:“原来不是魏尺木要杀人,而是你们要杀魏尺木!”他又自忖道,“这魏尺木虽然可恶,可若是任其死了却也不行。师父让我救他,若是今日死在我眼前,怎么交代?”想到这里,他忽然跃入剑池之中,一举将魏尺木捞了上来。
钟离秀与夏未原本见魏尺木跌落剑池,也未急着下水取他性命,只等着魏尺木在剑池中溺死。此时见这突然上山的少年竟把魏尺木从剑池中救了上来,他两个相视一眼,身形再动,分扑魏尺木与韦治亡二人。夏未继续拳打魏尺木,钟离秀则把一柄软剑刺向了韦治亡。
韦治亡见钟离秀剑来,连忙施展《碧虚掌》应对,登时双掌青碧,掌力旋转,一连错开了十八剑。这《碧虚掌》虽然厉害,可韦治亡到底是手无寸铁,那“腕上青”又是《兵器谱》上排在第五位的名剑,自然被钟离秀逼得手忙脚乱。
魏尺木更是险象环生,那剑池之水冰寒入骨,他被这寒水一冻,当真是经脉尽阻,毫无还手之力。他只得借着地势,钻洞匿石,一味躲闪。夏未也是不急,一拳起便是一柱断,一拳落便是一石碎。如是几番,魏尺木便再无遁形之处。
魏尺木无所遁形,自知今日是个必死之局,心底忽然轻叹一声,“死在他手里,也是不冤。”
夏未看着满身伤痕、血流不止的魏尺木,见他虽是气喘吁吁,仍旧是一脸坚毅,没有一丝痛苦、恐惧的神情。有一丝迟疑之色,忽然掠过夏未的眼中。那迟疑之中夹有一点金芒,好似佛祖的慈悲之光。可这迟疑之色终究是一转而逝,杀师之恨终究是掩过了宽厚之心,夏未眼神之中还是冰冷与深邃,他双手搁在胸前,再结“智拳印”,倏忽一拳,捣向了魏尺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