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松见魏尺木身负重伤,难有后继之力,便带头喊了起来:“杀了魏尺木,为雷帮主报仇!”
“为帮主报仇!”
“为帮主报仇!”
……
其声震耳,群情再次激愤,看来是不杀魏尺木不罢休,不报帮主仇不解恨。水默欲言又止,最终归于无声。魏尺木诸友俱是双拳紧握,各自挣扎。魏尺木见冯松几番都想置自己于死地,他心中虽想不明白原委,可也认清了此人断然是敌非友。
陆言忽然喝道:“魏尺木还不伏诛!”
这一声喊宛如是昭告于江湖,布告于天下,绿林对魏尺木宣了死刑。秦玉京初逢魏尺木便为其所败,今日又被他一刀而伤,自然是羞怒参半,心有不甘。他听得陆言号令,便扬起手中铁鞭,一人当先就要打杀魏尺木。魏尺木此刻是心也灰,意也冷,看见秦玉京的铁鞭打来,却是不闪也不躲,闭目就死。
虽然魏尺木不曾躲闪,可秦玉京的铁鞭还是没能伤着他分毫。魏尺木睁开双目,只见周身多了四道熟悉的身影。张风尘、孙佩兰并非绿林中人,她们自不用在意绿林的规矩,种林、林重是孤家寡人,更是毫不畏死。他们四人见魏尺木束手待毙,便抢先而出,一举击退秦玉京,护在了魏尺木周围。
朱雀也要上前,却被青龙死死拦着,以目示意她莫要轻动。朱雀左右挣脱不得,眼中不觉噙泪,哽咽道:“小木头于我有恩,他能以德报怨,我怎能见死不救!”青龙见朱雀如此,只得轻叹一声,与朱雀一并护在魏尺木身前。
秦玉京愈加羞愤,却也不敢再上。陆言扫视着几人,嘴角挂着丝丝冷笑,言道:“魏尺木杀了雷帮主,令我绿林无首,我等必杀之报仇,你们这般护着他,可是要与我绿林为敌么?!”
张风尘直骂道:“狗屁盐帮!狗屁绿林!这么多人打他一个,也好意思说!”
孙佩兰也应道:“就是,若是单打独斗,你们哪个是他的对手!”
这张风尘与孙佩兰平素里最喜欢打压着魏尺木,不料到了这穷途末路的时候,反倒是一个劲儿地夸起他来了。
种林、林重两个也不再顽闹,正色道:“我二人与魏尺木乃是生死兄弟,自然福祸同当,绝不退缩!”
青龙接道:“今日无论对错,青龙朱雀这两条命都系在魏老弟身上了。”
朱雀泪痕未干,只一个劲儿的点头,脸上尽是坚决无畏之色。
魏尺木见六人舍身相救,心中滑过一段暖流,暗叹道,“临死之际有这些人以命相搏,也不枉此生了。”
陆言怒笑道:“好好好,好个有情有义,好个同生共死!那你们就与魏尺木陪葬去吧!”
言罢,埙声再起,把魏尺木等七人一齐裹住。薛有功、钟离秀等诸多能人一齐出手,毫不留情。如此众多的高手围攻,青龙他们几个哪里抵挡得住?不消多时,六人便都负伤在身。
魏尺木见好友负伤,心中不忍,便请求道:“水左使,魏某甘愿一死谢罪,还望贵帮莫要为难他人。”
水默还未开口,陆言早骂道:“混账东西,你又有什么资格在此谈条论件!他们既然想与你同生共死,我就成全了你们!”
魏尺木听见这话,只觉满腹屈辱,难以发泄,恨不得掌掴其面,口啖其肉。魏尺木在那里咬牙切齿,准备生死相拼,叶拈雪却向魏尺木传音道:“快逃!”
魏尺木此刻满腹怒火,只想换个鱼死网破,焉有逃走之理?问君平瞧出端倪,也传音劝道:“魏兄弟,如今是非难辨,你且留着性命,来日方长,否则你眼前挚友都要随你而死!”
魏尺木听了这话,怒气稍平,他心中豁然明白,“问君平说得不错,我虽一死无惜,可若是连累这许多人,却有十分不该。我若一走了之,他们或许可保无虞……”想毕,他便抖擞起精神,言道:“既然魏某请死贵帮不允,那只好山高水长,改日再奉陪……”
魏尺木还没说完,冯松先恼道:“魏尺木,你大言不惭!你当你是谁来,还能从这洞庭山上逃出去不成!”
魏尺木却是激起了狂心傲骨,长笑一声道:“魏某若不想死,尔等可留得住我!”说着,已于口中默念道:“谋欲周密,说欲悉听,事欲必成,此为——无隙!”
念罢,诀成。一时间天上风起雷动,地下石走沙飞,天地之色骤变!魏尺木因得纵横家纵术传人简江月传授了“无隙”的牵引之法,这一式纵术残诀便得完整,并不自损,是以他虽然受了重伤,此刻施展出这一式纵术仍旧是威力倍增。只见四面八方的沙石砖瓦、花草林木俱被这莫名而起的天地之力吸引,于魏尺木身前卷做了一条蛟龙模样。这蛟龙长有五六丈,粗过一尺余,其势甫成,绕身而动,自有一股睥睨群雄的气势。随着魏尺木的轻喝,这蛟龙便嘶吼一声朝着众人横冲直撞开来。
蛟龙出涧,趁势而天。这纵横家的绝学自然是能上窥天意,其威难测,所过之处无不被碾作齑粉、化作埃尘,绿林众人是避者伤,不避者死,片刻间已是死人一片,伤者极多。
魏尺木一招击退众人,便纵身向太湖逃去。他还不忘强提精神,在风中留下话来:“魏某今日所受之辱,来日必将十倍奉还!”
“十倍奉还!”
“十倍奉还……”
魏尺木的声音如同积攒千年的怨语冤词,在山野之间来回飘荡,久久不息。
绿林如此多人竟被一个魏尺木这般走脱,哪里咽的下这口气?陆言喝令众人紧追,却被水默拦下。
水默道:“陆兄,而今帮主方遭不幸,百家盟又觊觎在侧,不可为了魏尺木一人而罔顾大局。”
陆言听了这话,也醒悟过来,他自然也明白百家盟才是绿林的致命之患,当下约束众人,一边偷葬雷渊,不走漏半点风声;一边令取新主,再战百家盟。至于张风尘、青龙等人,在叶拈雪、问君平等人的劝说下,自然也是相安无事。
……
魏尺木才奔到洞庭山脚,太湖湖畔,便听见湖中小舟上有一人叫道:“魏少侠么,快上船来!”
魏尺木不暇细思,一跃上船,他甫一到船上,便力尽而倒。待醒来时,这小舟飘飘荡荡,已将到太湖岸上。魏尺木力气稍复,便打量起那撑船之人,不过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年,虽是穿了一身布衣,却难掩一段风流。
那撑船人见魏尺木醒来,开口道:“你醒了。”
魏尺木拱手道:“多谢壮士相救,你怎么认得我?”
那人笑道:“我可不认得你,你也莫谢我,要谢就谢玄真子道长。”
魏尺木疑惑道:“哪个玄真子?”
那人道:“自然是写《玄真子》的那个‘玄真子’了。”
魏尺木听了这话,不禁失笑。这玄真子不是别人,乃是本朝肃宗皇帝时期的一个道士,俗名张志和。据说这张志和晚年时,在莺脰湖自沉于水,有颜真卿亲笔祭文为证,其铭曰:邈元真,超隐沦。齐得丧,甘贱贫。泛湖海,同光尘。宅渔舟,垂钓纶。辅明主,斯若人。岂烟波,终此身?
魏尺木心里直摇头,“这忽焉去我、烟波终身的玄真子,若是活到现在,岂不是有一百五十岁了?莫非他当年真的羽化成仙了?即便如此,他又如何认得自己?”
那人见魏尺木满脸不信,计较道:“你不信么?我可是亲眼所见呢!我不但见了玄真子道长,就连他那唤作“渔童”、“樵青”的一奴一婢我都见着了。”
魏尺木更是不信,只道是有高人托名玄真子相救,只是他想不明白到底是谁救了自己,暗忖道,“莫非是简江月前辈么?”
魏尺木又问道:“小兄弟你叫什么?”
那人一手叉腰,扬眉道:“姓韦名治亡。”
这韦治亡原不是撑船人,而是岭南韦家的公子。这岭南韦家可不简单,其祖上本是汉初韩信之后,只因当年韩信获罪,萧何为了不绝淮阴侯之祀,将其幼子送往了南越武帝赵佗处。赵佗为免争端,便为之取了韩字一半的“韦”字为姓。其后人长居岭南,到了今日,岭南韦氏早已是长门望族。
这韦公子天生的放荡不羁,最爱风流,后来游山玩水到了江南一带,流连其中酒色,有十分快活。只是后来不知怎的,这风流成瘾的韦公子竟动了真情,却又与心上人生死相别、阴阳两隔。他为情所困,日夜煎熬,终于一日在莺脰湖投水自尽,却得玄真子道长相救,又授以《玄真子》十二卷,这才看淡了相思,做起了撑船人。
魏尺木听这撑船人姓韦,便生出一丝好感,只因他的祖师爷是吕不韦。这韦治亡因受了玄真子所托,对魏尺木也是另眼相看,为其上药疗伤,不言辛劳。两人便驾着一叶小舟一路向东,直出了太湖,到了松江之上。
甫一入夜,那松江之上,便起了无边的灯火。灯火阑珊之处,尽是兰舟美人。灯影人影交辉相映,算是乱世之中难得一见之繁华。魏尺木正卧在船舱里闭目养神,忽听得琵琶声近,有一歌入耳:
一切恩怨了,一股恨意消,三尺红绫天上飘。天上飘,树上过。从此美人殁,从此故事错,香消在这马嵬坡……
唱着时,其中又夹有老者的声音,吟道:
马催东路去,
忍不住西顾!
此地埋香魂,
如何奔别处?
魏尺木听得仔细,这一段唱的是本朝杨贵妃自缢马嵬坡、唐明皇不忍回銮之事。其声极尽委婉凄美之意,能直穿到人的心底。魏尺木不觉动情,又想起大诗人白居易夜邀琵琶女的佳话,便说与韦治亡道:“韦老弟,那弹琵琶唱曲儿的姑娘,可能邀到船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