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蜀山剑冢千里同风,群剑无声。
千年来的寂寞,按捺不住的躁动,所有剑上的眼睛在这一刻亮得如同白昼,流逝的剑意,消散的执念,这一日,站在这里的是无数剑道先烈千百年来曾傲然于世的卓尔风姿。
“用你的道,来试我的剑。”
他说。
他们说。
无数个声音汇成了耳边一句。
这是他们早该弥散于历史风尘的身影,对这俗世人间、世间剑道的最后一缕执着。
李星云点头,默默端平了手中的长剑,说,“得罪了。”
那一刹,交错的剑锋如同一瞬绚烂的电光石火,同样的起手式,同样的对攻之姿,磅礴如群山对瀚海的剑意早在眨眼之间无数次锁定了对方的身影,一者仿佛捕捉到了云端的轻鹤,一者仿佛捕捉到了怒海的狂龙。
群剑归寂,天地寡然。
两人对换的位置在无声中宣示了先前那一刻到底发生过什么事,而两旁岩壁上汹涌如波涛层云的狂暴剑痕则是一一重演着这一剑对攻后的触目惊心。
“根底,不差。”
老音少音混杂,男子的面目也在一刻间不停转换,那是百代先烈、数位剑豪的不朽意志——也是沉埋于蜀山剑冢、历史长河中的最锐利之锋。
李星云苦笑,一剑过后,拿剑的双手没有丝毫颤抖。
对手轻笑,这一刻突然被唤醒的斗志,如同锈蚀了百年的利剑突然被顽石开锋。
速度与力量的最终平衡点,身姿与柔劲的起承转合。他的身上是千百种剑路风格的完美结合体,而当所有的理念被抽丝剥茧拧成一股后,剩下的东西,叫做海纳百川。
这一剑给李星云的感觉,就是海纳百川。
无边无际的大海,浪涛中携杂着无数汹涌的暗流。每一股水流背后对应的都是一种或凶狠或刚柔的剑路,任何一个位置,只要被抓住机会持剑一转,背后袭来的无穷暗劲,都会如狮群兽浪般将对手顷刻吞没。
她举剑凝神,静止的身形如同镜中淡月、水中梅花一般轻轻破碎。
月是海底月,花是血中花。
心魔幻剑源自于对剑意的极端理解——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心魔剑意,而这一式背后的真意:在于凡尘过往,不过镜花水月。
来人眉头一皱,只是这份不悦,显然不可能是为这种东西所震撼。
过往千年中领悟心魔剑意的剑豪不在少数,他的不悦,仅仅是不满于对方还在试图从“技”的层面赢过他。
于是他微微顿首,那一刻,已经出手的剑路用最不可思议的方式回身收手,反指向天。竖起的剑身在他的手中一刹如同开屏的孔雀般绽放,而剑屏绽开的那一刻,恍惚可见的是诸佛法相、天龙护持!
心魔幻剑·孔雀明王。
祥云万阵中,耀眼如火海日炎的普照金光洒遍了整座山洞,而在这一点朝外无差别外放的终极心魔剑意前,所有的镜花水月、凡尘留影,轰然破碎!
李星云侧目,摇头苦笑的同时,只当是早有心理准备。
于是面对眼前的万丈金光,转瞬脱手的已是“钟响南屏”、“渔舟暮霭”、“雨碎红楼”三式剑诀。
足足三式,一守两攻,才算勉强挡住了这一剑“孔雀明王”。
“剑不差。有资格跻身这百代千年,剑豪之列。”
那人停手,说这话时,语气声音、容貌外形已经彻底定型——不出意外,眼前这个人的形象,就是数百年前,领悟出这一式孔雀明王的剑豪。
“但我想看到更多的东西。毕竟这么多年来剑道已经走到了极境,可修天道的,只有你一人。”
“明白。”李星云点头。
“来吧,如果你还指望从技巧层面赢过我们,下一招,前辈们不会对你留情。”
那人说道,看握剑的手势,明显是已经到了动真章的地步。
李星云微笑,闻言,只是默默扔掉了手中的剑。
她抬手,于是那一刻,风起云涌,潮起潮生。
风声,雨声,果实落地,婴孩啼哭。无数的声音,无数的意志,细腻到仿佛每个毛孔都被放大百倍的感觉在这一瞬如同浪潮般静静掩埋全地,而视觉已陷无物,仅有的一点听力,在尘埃起伏落定的那一刻如同万籁俱静。
又或者震耳欲聋。
“这就是我的剑。”
李星云睁眼。
无数的剑灵消散,自那成型的个体上,纷纷退散回了原先头顶的位置。
那些剑上的灯火一盏一盏的回来,又一盏一盏的黯淡。直到最后,空旷的剑冢中只剩下两人对立,李星云,以及她身前形象模糊到微不可辨的淡淡人形。
“你过关了。”
声音还是之前形象定格时的那个声音,原先年轻、桀骜不驯,现在多了稳重与成熟。
李星云点头,没有说话。
那人轻笑,“第一剑试根基,第二剑试剑艺,第三剑试你的道。天剑,凡剑,原来是这样的差别。昔我故人以剑入道,今日看来,道终归是道。”
说完这句话,他的身影也一并投入了头顶的浩瀚星海之中,群星闪烁,不见其人。
一切终于是安静了。
“我蜀山,百年后,复兴有望!”
微微苍老的声音在不同的地方此起彼伏。到最后,终究是掩盖于荒野的风声。
恍惚中最后浮现的景象是十多年前的清涟掌门——他望着李星云,眼神中的已经不再是单纯的欣慰。
“十数年前之约,今日我完成了。”
李星云看着当年的这位掌教师尊,如是说。
“可喜可贺。”清涟掌门淡淡一笑,“修了近二十年的天道,我猜你近来遇上了所谓机缘。”
“一次偶然。生死绝境,真元告罄。如果不是先前经历了一次大战、意外被人逼到绝地,也许我永远不会发现,力量之外仍然有力量——摒弃了一身真元、修为、剑道绝艺之后,剩下的东西,便是我这么多年来一直在追寻的天道。”
李星云回答。
“善。”
清涟掌门颔首。
终于,当最后的一点声音都消失不见,一切,重归寂静。
这一日,蜀山剑冢啸傲了数百年的罡风,戛然而止。一身清朴的李星云自百步剑廊中走出,身后群剑为之翘首拜服。
……
不对劲儿。
厢房中的张野突然间一个激灵,触电一般地抬起了头。
他隐约察觉到了一丝异样,但具体是怎样的异样……说也说不上来。
桌子上是战场上带回的连身魔甲。床上是静静坐着赌气的红衣。
林九已经以散心为名义名正言顺地跑出去避难,也就是说,现在的房间里,只剩下这对关系特殊的小男女大眼瞪小眼。
“你咋了?”
红衣瞥了张野一眼,这是在询问他刚刚那一刹触电一样的神情变化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好说……”张野蹙着眉毛摇了摇头,“感觉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不,确切来说应该是已经发生过了,但具体是什么事,你别问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可知道是什么事。”红衣怪笑了一声,看着他开始冷嘲热讽。
“什么事……”张野脸色一黑,本能地嗅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
“能有什么事?当然是你那个‘好妈妈’出事儿了呀~ 你们母子俩心灵相通,这点关系你都想不通啊?”
说话时的红衣眨着眼睛看着他,明明是一双可以把人千刀万剐的眼睛,脸上表情却偏偏是温婉可人仿佛体贴备至。
“……”
张野的脸彻底黑了。“怎么这话从你嘴里一说出来我觉得那么不对劲儿呢?”
他干笑了两声,明明这种事情是对方已经先有了无理取闹的嫌疑,但看着红衣笑里藏刀的眼神,他却分明有种“只要自己敢反驳,立刻就能引发世界级大战”的不祥预感。
“我不对劲儿?不对劲儿的是你们俩吧?”红衣怪笑道,“怎么被我说破了事实不高兴了?你最近跟她独处的时间挺长的呀,就算是以前的青衣姐姐,我可是也没见你对人家那么上心哦。”
“……”
张野。沉默了。
“能听解释吗?”他问。
“还有解释?你解释吧!”红衣瞪眼道。
“事情是这样的……”
“我不听我不听!都是骗人的!”
“……”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恰逢此时此刻,在张野看来简直是比救护车的声音更加悦耳。
“哪位?”
他故作平静的问道,实则心里已经长舒了无数口气。
“我。”
来人只说了一个字,但通过声音已经明显能猜出是谁。
清河掌门。
来者不善啊。张野在心里呵呵。
一边是醋意正浓的母老虎,一边是居心叵测的白眼狼。好在红衣闹归闹,始终有一个常人不具备的优点,那就是即便在气头上,依然会很明事理地不妨碍张野干正事。
“请进!”说话时他冲红衣比了个眼色,意思是“有什么事等没人的时候再说”,与此同时飞快收起了桌子上的魔甲——这种东西,可不能让门外头那个生意人看见。
清河掌门推门而入,进门的一瞬间,简直是把“皮笑肉不笑”的精髓演绎到了极致。
“张野小友这两天可闲啊。”他不痛不痒地问道。
“啊,还挺闲的。掌门坐啊!”
张野起身,装模作样的为人家倒了一杯茶。
“我听说李江帆受伤了,你们在琼林遭遇啥了?”清河掌门抿了一口茶问。
张野微微顿了一下,他知道,这只老狐狸是来套话来了。
一方面他答应过李星云琼林中发生的事情绝不外传,另一方面如果自己所说的内容与事实有所不符,这老道必然会对自己起疑心。
现在问题就出在这老狐狸到底知道多少有关琼林中发生的事情——傻子都能看出来他问话的目的绝不是真的关心几人在琼林中的遭遇,他会这么问只是来核对张野的证词,看看这位明面上和他合作的小友,是不是完全站在他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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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李星云在剑冢中试剑的片段,本来是不打算写详细过程,只写最后一个结果的。但是顾虑到可能有的朋友会想看,所以费点笔墨在这儿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