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平静中带着阴冷。
如潮般的鬼哭一浪接着一浪涌来,终于是抵不过白昼将至,在子时过后渐渐悄无声息。
交代完一切的老房东屈身退回公寓内,剩下满脸冰霜的张野呆立在大楼外,望着黑色的高楼建筑、庄园老槐无声叹息。
“舍不得?”
老酒鬼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这种时候面带微笑,安静的表情下带着见惯莫怪的淡然。
“人生总有离合悲欢,好聚好散。当日你初来驾到时落魄的像一只败狗,现在好不容易可以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大丈夫志在四方,你惆怅个什么?”
“不该惆怅么?”张野苦笑,“明明是那么残酷的抉择啊。这个真相一点都不好玩,如果可以选,我宁愿一辈子都不知道。”
“想让我们一群人养你一辈子?这世上哪来那么好的事情?”
老酒鬼笑了笑,“相逢即是缘。你能走入我们的局中,不说是莫大的运气,最起码混到现在也总算是得大于失。这个世界上不好玩的东西太多太多了,很多时候不是选择错误,而是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以后你自己在外闯荡,凡事还记得一句‘谦受益,满招损’,我倒不怕你小子被人骗,只是以后的日子少了我这个金牌打手,底牌不够硬,别嚣张过分了被人打脸才是。”
“谢谢。”
张野点了点头,听着老酒鬼的语气只觉得鼻头一阵发酸。
“我说你就那么确定我一定会搬出去?”他嘴硬地扭过头来,“你们一个个都对我这么好,再加上留下来还有机会看到古书下卷,说实话这一刻我心里很摇摆不定。你说得对,我舍不得,舍不得你们,也舍不得这三个月。”
“主要是舍不得青衣吧?”
老酒鬼呵呵一笑,看着他的眼睛像是一把戳穿了他的心思。
“你舍不得又能怎样?人生总有割舍。这个答案其实我们早就心知肚明,从你对我袒露野望的那刻开始,我就明白你的归宿不可能是在这小小一方陵园公寓当中。老爷子的想法到底还是天真了一些,哪有什么人会甘愿把自己全部的青春赌在天下苍生之上?但是有些事情即便知道不可能也仍然要有人去做,不为别的,只为了心中一份道义。”
“你们的未来呢?”张野问,“如果那个愿意守陵的人直到老爷子身死也没有出现,你们的未来又该何去何从?”
“不知道。”
林九耸了耸肩,回答得十分坦然。
“可能具体还是得听他老人家的安排。妖族之身无法驱动山河社稷大阵。如果到了老爷子身死仍然没能找到合适的继承人,我们的归宿,也许就是替他守陵,在有生之年,尽自己的力量粉碎一切外在的觊觎。”
“我还年轻。”张野叹了一口气,“我放不下的东西还有太多太多。真到了有一天我厌倦了尘世纷扰,我发誓我会重回这里,然后将自己融入大阵中,避世隐居。那时候你们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卸下肩上重担,所以如果可以,请支撑着等到我回来。”
“要不然我怎么说你小子不要脸?”
老酒鬼望着他翻了个白眼。
“需要你的时候你拍拍屁股走人,等到要养老的时候才回过身来捡便宜?你这算盘打得当真是响啊,这个好人装得我无话可说。”
“……”
张野低着头,无话可说。
“早点睡吧。”
林九故作疲倦地打了个哈欠。
“老爷子没有立刻赶你走,大概也是料到了你的不舍。这最后一个星期,你还有充足的时间料理后事,顺带跟某些人依依惜别。”
他瞥了一眼某人,暧昧的笑了两声。
“自己把握哦。”
说完,他拍了拍张野的肩膀,提着酒瓶走进了公寓楼。
道别么?
张野苦笑了两声,转身,一脸颓然的回到了旧寝。
……
鬼宅真相,一朝洞悉。
奇门诡道的掌教在人间寻找合适的继承者,而自己无端入局,现如今抽身事外。
林九,青衣,以及这些天来总在暗中扶持自己的尹老房东。
他其实是真的舍不得这里,但你让他就此舍弃父母家人、舍弃功成名就,他下不了这个狠心。
“我自己呢?”
他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双手,突然间一阵茫然。
林九他们好歹还有个方向目标,离开了鬼宅以后,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无解。
当夜无话,秋末初冬,冷的让人无语凝噎。
次日清晨,带着花妖造访的马坚警官将警车停在了路边,按地址找上门以后,首先迎接他的不是什么张野,而是一位身穿红色长袖、打扮中带着柔媚古风的年轻女子。
“这这这,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看着开门迎接自己的红衣小美人,二十多年来未曾亲近女色的马警官一阵面红耳赤,空气中飘荡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幽兰麝香,一股直冲上脑门的热流让他原本还昏昏欲睡的大脑一下子清醒了下来。
“我这是找错地方了??”
他使劲的揉了揉眼睛,“麻烦问一下,张野是住在这儿吗?”
“是。”
红衣小娘子以手掩面,微笑颔首。
窗外的阳光从阳台一直洒到楼道,视线可及的室内,洋溢着一片整洁而和谐的氛围。
“进来。”
房间内传来了慵懒的声音,屋主人大致是坐在沙发方位,透过屏风,留给马坚的只有一个大致的轮廓虚影。
满腹狐疑的马警官一步一步走向室内,环顾一圈后打量着沙发上的张野,又看了几眼给他开门的红衣鬼娘,顿时一张脸上刻满了暧昧的笑容。
“新欢?”
他瞥了一眼行礼后去厨房烧水的红衣,雨里雾里的样子像是半天仍未反应过来。
一个单身男人的家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大美女,衣着举止还透着一股上世纪的旧民国风。
这姑娘的身段容貌无论从任何角度来说都算是无可挑剔的一流货色,他不傻,用不着开地眼,猜也能猜出来这种级别的美女只可能是妖物鬼魅。
“你这个词用得够龌龊。”
张野白了他一眼,并没有反驳,只是示意他落座。
“什么时候的事情?”
马警官讪笑着压低了嗓音,一边小心翼翼地偷瞄着厨房里的人影,一边满脸恶趣味笑容的打量着张野。
自从花妖事件过后这位仁兄在他心里的形象就已经挂上了一个“私生活不检点”的标签,现如今大清早开门看到如此尤物同居一室,不用想也知道昨天晚上发生过什么。
“你想哪去了?”
张野冷笑了两声,“因为术法原因跟我有所牵连的小妖,早你一步,今早刚刚被我从封印中放出来而已。”
“为啥放出来?你这是突然间想通了?”马警官挑了挑眉,言外之意是“你就承认吧!男人都好这口,偏偏什么样的绝色女妖都能让你给碰上,惹点桃花债又不丢人!”
“过分了哈,警察同志。”张野看着他干咳了一声,没什么心情跟他开玩笑,所以提醒他适可而止。
“咳,抱歉。逾矩了。”
马警官点了点头,知道自己这是失态了,所以很快的收敛了嘴脸。
“说吧,这么早来找我,什么事儿?”
张野问。他卧室里的床铺整洁如新,明显是夙夜未眠,在沙发上干坐了一宿。
“还能有什么事儿?你自己承诺的帮我处理那只花妖,我这不一大早就把人给你送来了?”马警官一拍大腿。
“好样的,屋漏偏逢连夜雨,好的坏的全来了。”张野一阵冷笑,这地方再过七天就不属于自己了,他心说你把人带了有什么用?到时候连我自己都居无定所、无处安身,你让我怎么处理花妖?
“人呢?”他问。
“楼下,警车后头。”马警官顺手接过了红衣递来的茶水,看着小姑娘说了一声谢谢。
“麻烦你了,把人带上来吧。”张野长叹了一声。
“带上来是没问题,但你就不用事先在家里布置个阵法之类的禁制?我看你这家整洁归整洁,却锁不住什么妖物,我把人带上来以后不小心被她跑了怎么办?”
马警官看了一眼这小小一方客室,不由得面露担忧。
“用不着担心,你只管把人带上来,只要人在这座公寓里,我就不怕她翻天。”
“行,你等个几分钟。”
马警官点了点头,起身折回了楼下。大约五分钟,一身落魄的花妖被他押送着前往了公寓二楼。
一楼的老房东当然目睹了这一幕,生人来访,因为是张野的客人,所以他没有阻拦。只是临上楼时对着这花妖看了一眼,随即一股重力加身,平步直上的花颜走着走着差点被突然施加在头顶的威压逼出内伤。
“学聪明点,不要造次。”
这是尹老房东对她的唯一一句警告。
不明所以的马警官路过时还礼貌地跟老大爷问了一声好,殊不知他身旁战战兢兢的小妖怪差点因为这一眼散去几十年的修为。
张野端坐在楼上,看着一步一步如履薄冰的花妖,只觉得世事无常,叫人讽刺。
“故地重游,怀念吗?”
他冷笑,身后是宛若金丝雀一般乖巧懂事的红衣。
“怀念,当然怀念。三个月前你在这地方羞辱了我一次,现如今还要再来一次是嘛?”
花妖也望着他冷笑,明明已经内伤不堪重负,却仍旧是在这时候露出了倔强不服输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