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子贵走出楼馆的时候,其实都已经平静了下来。
冷静下来后,程子贵便觉得自己好笑得厉害.......这毕竟是人家的事,人家不当一回事,自己又何必当一回事,赶着热脸贴冷屁股可不是自己行事作风。
可是一想起沈荣锦方才在屋子里的那漠不关心的神情,程子贵心里顿时就莫名的烦躁。
他沉着音唤了一声:“晏方。”
暗处的晏方走近了程子贵,悄声问道:“公子有什么吩咐?”
程子贵深吸一口气,吩咐道:“你去跟着那位沈大小姐,看她后面还做了什么。”
晏方领着命退下了。
程子贵回头望了望天字号茶馆那扇翕开的窗扇,神色突然变得有些复杂起来,随即转向西面的巷道里。
最西面的角落有一处小院落,种了些垂叶榕,挤在各个角落,只露出泾渭分明的甬道小径,海桐散开在垂叶榕的周遭,显得十分宁静淡泊。
这是前一个月来幽州时,他让晏方临时盘下的一处宅院,两进两出,不算大,地处偏僻所以只要了三百两,自己又添置了一些器具,林林总总加起来也不过四百两。
程子贵站在门前的院子里仔细看着四周的景物,门口传来了轻叩声,“程公子。”
程子贵回头望去,见来人着一件靓蓝色杭绸袍子站在门口,他的脸上神情立马收在了深处,只露出一抹笑意道:“萧大人。”
.......
沈荣锦回家时,夕阳西斜,已然迫近黄昏。
沈荣锦便派了下人去回沈誊昱,说自己已经到家了,然后拖着有些酸疼的腰背回了町榭阁。
冯妈妈早准备好了百合莲子羹煨蒸屉里,见到沈荣锦回来,着人下去端了过来来。
“小姐出去了一整天,可累着了。”冯妈妈一面伺候着沈荣锦吃百合莲子羹,一面问道。
自己今日出去听了一下午的书,若是累,那说书人可得累成什么样子?
但他们都知道自己今日出去是干什么的,自己表现得不累大抵还是有些说不过去的。
于是沈荣锦声音陡然变得轻弱起来,回道冯妈妈:“不累。”
冯妈妈因这样自然不信的,于是她让惜宣又找了一个迎枕放在了沈荣锦的背后,说道:“奴婢瞧小姐这一天可是累得够呛的,快靠着迎枕歇歇。”
沈荣锦无奈,只好依言躺下。
冯妈妈见状忍不住心疼道:“这程公子虽是老爷的好友,但这样做奴婢怎么觉得程公子是在打秋风似的,老爷也不害怕这事万一传出去,对小姐的名声.......”
冯妈妈许是觉得接下来的话可能会伤到沈荣锦的心,于是话便戛然而止,转而道:“小姐可还想吃些什么,奴婢让庖厨的做上来。”
沈荣锦其实早就饥肠辘辘了,听到冯妈妈的话,她眼睛一亮,笑道:“那我要吃小葱炒虾仁,萝卜莼菜汤,还有鱼头豆腐.......”
冯妈妈笑着道:“奴婢再让他们做个豆打豆如何?”
自己许久都没吃豆打豆了。
沈荣锦想着,连连点头。
冯妈妈便吩咐着惜宣伺候沈荣锦,自己就去了庖厨。
惜宣替沈荣锦捶着腰背,一面同时问道:“小姐,其实奴婢觉得冯妈妈说的没错,那程公子怕真的是借着老爷的由头拿乔小姐吧。”
程子贵拿乔自己?
自己什么人物,有什么可拿乔的?
再说等日后程子贵成了尚书令,多的是人排着队等他拿乔。
沈荣锦不以为意,打了哈欠,指着腰上一处道:“捶捶这里,酸疼得厉害。”
惜宣手马上放在了沈荣锦指着的那个地方,说道:“小姐今日坐在那里听书听了一个下午,这腰可不得坐疼了。”
沈荣锦觉得惜宣在怪自己一下午坐在那里听书,她说道:“我这出来一趟,要是坐一会儿便回去,传到父亲耳朵里又是一阵的风云,指不定回来还得受父亲一顿的说辞,既然如此,我还不如坐在那里听人家说书,况今日正好讲的是隋末群雄,正是激昂的地方,我一时听入了神,便忘了时辰。”
惜宣眯长眼挟笑道:“这后面才是小姐坐了一个下午的最主要缘由罢。”其实她心里很奇怪,这世间的女子大多都爱绣艺或是琴棋书画,再是有才便是安茹素那样,读诗书之类。
而自家的小姐,要说不会女子的这些手艺,小姐也会,并且还很好。
但小姐却比旁的那些大家闺秀更喜欢读这些煮酒论剑的史书,这些史书文辞生硬,读起来让人昏昏欲睡的,小姐怎么会喜欢读这个?
惜宣按捺不住疑惑,问道:“小姐好像俱是喜欢这一类的史书,这些可有什么好处?修身养性?”
沈荣锦舒服的闭着眼,回道:“自古就有以镜正衣冠,而这史书啊,同样是一面镜子,不过......它却是可以使人明智的东西。”
使人明智。惜宣听着觉得就十分厉害,不过厉害是厉害,但这样的东西对于自己来说还不如今日怎么伺候沈荣锦来得实在。
沈荣锦这话也是说说过了,两人并没放在心上。
隔了不久,冯妈妈领着几个下人端着膳食上来,香味沁鼻,惹得人食指大动。
沈荣锦当即就从塌上走了下来,努了努鼻子喟道一句,“真是好香。”
冯妈妈打点起下人摆箸和摆碗。
惜宣则是上前替沈荣锦布菜。
沈荣锦也是真饿了,平素一小半碗便能裹腹,今日却吃上了一整碗。
这可吓坏了惜宣,生怕沈荣锦吃多了积食。
然而冯妈妈却很开心,说道:“能吃是福,贪吃才是祸,小姐瘦瘦弱弱的,奴婢觉得脸上再添二两肉才好,所以小姐这是能吃。”
脸上长二两肉。
那得成什么样子。
沈荣锦虽觉得皮相这东西不重要,但并不代表自己不在意。
所以听到冯妈妈这么说,沈荣锦胃口霎时便没了,搁了筷子道:“我吃好了。”
惜宣如释重负地叫白薇她们进来收拾碗筷,冯妈妈而是让人端了茶进来给沈荣锦漱口。
沈荣锦看着屋子忙碌的众人,这才意识到最近并没看见惜茱,她问道:“惜茱呢?”
冯妈妈回道:“小姐回来,一直忙着,奴婢也忘记了告诉小姐,在小姐回来之前,惜茱便请了奴婢说去管养花莳草,奴婢也准了下去。”
养花莳草。
沈荣锦将茶吐进痰盂里,神色淡然地道:“她既是喜欢养花莳草,那便让她去做罢。”省得自己看她也闹心。
冯妈妈接过茶杯,诶了一声,然后才又让人递上了一杯桂枝熟水。
沈荣锦睡觉浅眠,现在时辰也不早了,若是喝茶怕是睡不着,所以冯妈妈便让人倒了桂枝熟水给沈荣锦喝。
沈荣锦看着手中的桂枝熟水,又抬眼望向屋外泼墨一般浓黑的天,只有弯弯的银月挂在枝头.......她默默道这天竟是黑得这么快。
虽然是才过了春分,马上又要到元宵,但天气并没有和暖许多,屋子里烧着炭火,天才进入黄昏,眨眼便是黑夜了。
程子贵面上的笑一直维持浅浅的弧度,既不生分,也不刻意与人亲近。
戴着瓜皮帽的下人进来点了一道灯,将屋子照得明亮些,程子贵抬眼看向窗外,黄昏过半,他微微顰眉。
萧石见此问道:“程公子可是有什么不妥?”
程子贵抿了嘴笑,“没什么,只是觉得这即便到了春分,这天也是黑得十分快.......萧大人还请继续说罢。”
萧石听懂程子贵话里的意思,有些急忙道:“去年河南北数州大水,陛下成诏敕下来,各地府尹未便遵行,后来复敕令百官选举县令,并祝祷‘宁食我肺肠,毋食民禾稼。’,因此其中录囚三百二十四人,或斩头杖杀或抄家流放,要不是程公子随着皇上在河南北时常劝慰泄说,不然严之以刑,振之微怒,终苟免而不怀仁,人人面恭而不心服。”
程子贵点点头,笑着说道:“萧大人真是抬举我了,我不过是尽我本分罢了。但提及此事,我也觉得有些误打误撞,驱车至河南北只为尽一尽孝道,没成想竟遇着这微服出巡的陛下.......这才有了后面的事,其实并不是我的作用,还是皇上心厚,到底不忍做出那样的事。”
这话滑溜溜的厉害,萧石竟然反驳不出一句话来。
难不成自己要说皇上并不是宅心仁厚的主,这一切都是程子贵的作用?自己若这么说,难保不齐这个程子贵会在皇上面前说上那么一说。
......程子贵的关系和皇上关系匪浅,正是冲着这一层关系,自己今日才来找的程子贵,可是现在却正因着这层关系害得自己可谓是哑口无言。
萧石抹抹头上的汗,明明程子贵不过是一介布衣,但他觉得和程子贵打交道比皇上还要费心费神.......
带瓜皮帽的下人很快又进来添了一盏灯。
萧石只好起身道:“如今天色已晚,我也不好再叨扰程公子下去,便先告辞了。”
程子贵点点头,招呼那个戴瓜皮帽的下人道:“宋玉,替我送送萧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