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是灼烫的感觉,沈荣锦喝了一口,便把茶放在了手边的桌子上。
周老太太随之也饮了一口,滋味甘甜。
窗外篁竹沙沙的响,抖出许多碎雪在地上,发出如释重负的声音。
一会儿的时间,沈荣妍也过来请安了,她穿了一件茜红色比甲,显得整个白里透红,一双眼睛明亮无比......她盈盈笑着请安:“荣妍给老夫人请安了。”
沈荣妍近来的心情很好,因为已经有一阵子没看见樊氏带着沈荣锦去四方胡同了。
自己也有心地去打听了一下,沈荣锦的‘盛名’洪水猛兽一样的在四方胡同里传了遍。
这样想着,沈荣妍的笑容愈发艳丽了,动听的话接连从她的樱嘴里吐了出来:“老夫人今个儿的气色看着可真是好,白里透红的。”
换作是平常周老太太定是回一句话的,可是今日的周老太太端坐在上面的炕椅上,眉眼都没抬,只是‘嗯’了一声,然后同样让下人新沏了一杯茶给沈荣妍。
沈荣妍有些不明所以,寻思着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
看着那茶被稳稳放在梅花朱漆小几上,沈荣锦不禁有些好奇周老太太是唱的哪一出戏。
周老太太把方才和沈荣锦的说的话又同样说了一遍给沈荣妍听。
沈荣妍一时并没觉得什么奇怪,高高兴兴地应了,只是手在触及茶杯时,脸色才猛地一变,吞吞吐吐地唤了一声:“老夫人.......”
周老太太方才还淡然的脸,一下子肃然了起来,她乜斜着眼问道:“怎么了?可是不想喝?”
话语里浓浓的威胁,沈荣妍因而笑得十分牵强,“怎么会,长者赐不敢辞,荣妍这就喝。”
说完这话,沈荣妍便端起了茶盏,浅浅抿了一口。
周老太太眉头不松,更加蹙紧了几分道:“妍姐儿,可是下人泡的茶不好喝?”
沈荣妍连忙否认,“怎么会.......老夫人房里的茶最是好喝的了。”说着她拿起茶杯又喝了一大口。
周老太太既然成心想让你喝这茶,你若是抿一口,只会让周老太太挑了你的错处,所以最开始表现得若无其事地喝一口才是最好的办法,不然......
沈荣锦笑了笑,看到沈荣妍那笑得有些难看的脸,以及眼眶里打转的那些泪花。
周老太太坐在位子上点了点头,道:“既然喜欢,以后你多来我这儿喝一喝,我让她们多给你准备准备些,正好也陪我多说说话。”
沈荣妍看着周老太太的笑脸,扯了扯嘴,牵强地回道是。
她的心里却不住地想周老太太今日是怎么了,感觉像是成心和自己过不去一般,可是看着又不像,难不成是哪个下人不小心煮水沏茶时错估了时间,才使得这茶这般烫的?
周老太太平素待自己都是极好的。
没有理由就突然和自己过不去.......
周老太太把沈荣妍的神情尽收眼底,从嘴里缓缓吐出几分凉薄的话来:“其实这做茶和做人是一个道理,满招损,谦受益......什么事都没能太满,太过,这过了,茶难喝,人自然也做不好了.......你们方才想必也是深有体会的。”
沈荣妍脸色变了变,她觉得舌尖灼痛得厉害。
那周老太太笑了笑,又继续道:“当然,陈师道这话说的君子,你们是女子,自然用不得这样的话,不过室内和则谤掩,内离则恶扬。这女子名声问题是最重要的,锦姐儿如今已然是这个样子,妍姐儿你是锦姐儿的妹妹,是和她最亲近的人,平素便最应顾及一下你的长姊.......”
沈荣锦是长姊,让自己这个作幼的去顾及一下她?真是有些好笑。
再说了,沈荣锦走到如今这样的地步分明是她自己的原因,凭什么要自己去为她收拾残局?
凭什么?
沈荣妍的心里不满着,可周老太太的话她不敢反驳,只有默默地听着。
而周老太太今日却说了许多的话,说到要用午膳的时刻才准了沈荣锦和沈荣妍回去,自然而然就错过了处理舌尖灼伤最好的时机。
并且接连几日下来,沈荣妍因一直被周老太太吩咐喝那八九分烫的茶水,这舌头早就肿得触目惊心,别说是用膳了,就是说话也是有些不利索了。
也因为这样沈荣妍除却平日给周老太太早省晚定之外,房门都是不出半步的。
沈荣妍是看出来了,周老太太是要和自己过不去啊......
周老太太平素不是最讨厌沈荣锦的吗?
且不说这几日反常地为沈荣锦说话,就是对待自己和从前差去了十万八千里。
是沈荣锦告诉了周老太太什么?才使得周老太太这样?
沈荣妍睁着红红的眼,坐在炕头上,思绪被一团棉花堵死了去。
一直忙于年节事情的莫姨娘终于是注意到了沈荣妍的不对,“怎么了,妍姐儿这是?”
沈荣妍看到莫姨娘身上石青织银丝牡丹团花褙子,和平素红艳的样子很不一样,显得十分素净,让她想起了四方胡同的方夫人......
她眸子亮了亮,忍不住道:“娘亲这一身可真是好看,倒像是官夫人样。”
莫姨娘点了沈荣妍的鼻头,道:“什么官夫人,关夫人的,我毕竟是姨娘,如今在沈家,家里还有个樊夫人,我怎么也不得穿得红艳过头了。”
是这个儿理。
莫姨娘便问道:“瞧你这眼睛,红得厉害,可是遇到了什么事?我近来随着樊氏忙着年节的事,也不知道你这几日过得如何?可是那沈荣锦给了你难处?”
其实说来也奇怪,往年哪阵子不是樊氏一手操办这年节的事务,何时让莫姨娘插手过,今年却是破天荒地让莫姨娘帮办着,莫姨娘还因此欣喜地认为是不是沈家终于认可了她的存在?
沈荣妍面容出现一丝的骄傲,虽然自己受了些苦,可娘亲却是终于可以插手沈家的事务,“娘亲忙着年节的事,定是累得很,荣妍没什么事的。”
莫姨娘皱着眉头道:“胡说,你张嘴让我瞧瞧.......别给我打什么马虎眼,来之前我已经找你身边的丫鬟问了话的了。”
短短一句话,却是让沈荣妍那些委屈寻到了发泄的地方,眼泪豆子一般地就掉下来了,“我也不知怎么了,怎么就突然惹得老夫人的不高兴,近来女儿去老夫人定省,老夫人给的茶都是八九分烫,还要女儿一口把那茶喝了干净,女儿有什么办法,那是周老太太,是长辈,女儿怎么都不能推辞不喝的!”
并且还要在沈荣锦的面前,这让沈荣妍觉得跟扇耳光一样的难受。
看着沈荣妍这般哭着,莫姨娘也有些难受,可她必要问个清楚才是,“周老太太?你可是近来做了什么事,让老夫人不高兴?”
沈荣妍颓丧地摇头,说了个不知道,“会不会是那沈荣锦在背后说了什么话?”
莫姨娘却是很笃定地道:“不可能,老夫人心里是一直讨厌沈荣锦的,我不用说,你也是看在眼里的,所以怎么可能是因为沈荣锦的一两句话,老夫人便这样对你。你近来可做了什么事?”
近来做了什么事,沈荣妍觉得自己近来并没有做什么事啊,因为是来沈家的缘故,所以自己平素做什么事都收敛了很多.......除去四方胡同的事。
沈荣妍的脸色变了变,她轻声道:“娘亲,会不会是因为........”
不管是周老太太近来的喝茶,还是樊氏破天荒地让莫姨娘插手年节的事务,沈荣锦都看得分明。
她记得前世后面,周老太太和莫姨娘也是闹得不可开交,最后都还分了宗,所以周老太太其实打心底就不如表面那样是真心疼爱沈荣妍和看好莫姨娘的。
至于是为了什么要做这样的表面功夫,沈荣锦也是猜了个七七八八。
周老太太.......多半也是为了在府中的权利。
周老太太虽说是父亲名义上的母亲,但实则不是生母,关系在周老太太看来脆弱地跟一张纸,父亲又远在幽州安家,鞭长莫及,怎么也得和房中最有权的姨娘打好关系,不然等枕边风把这层纸一样的关系吹得无影无踪,周老太太还如何从父亲手里捞到好处。
而近日下来,周老太太对沈荣妍的那些敲打的话,怕也是觉得沈荣妍行事太过,有些碍着她自己,所以才不得不提醒几句罢.......
这样想下来,沈荣锦的疑问还是萦绕在周老太太为何如此针对自己上。
难不成自己母亲和周老太太有过过结?所以周老太太才因此恨屋及乌,讨厌自己?
沈荣锦觉得很有这个可能。
如果有必要,等冯妈妈回来,自己找个时间问问冯妈妈.......
如此打定主意,沈荣锦抬头就看见天色如墨水泼了一般,将天色染得一隙不留。
惜宣端近一碗青瓷莲花碗进来,里面装的是黄澄澄的药。
沈荣锦皱了皱眉头,道:“我这病已差不多好了,怎么还得喝药。”
惜宣答道:“小姐病是好得差不多,但并没全好,况即便全好了,身子也要调养几日,这调养的药也是喝的。”
沈荣锦不怕药苦,只是觉得每日要做的事多出一道喝药,有些嫌麻烦.......
荣锦看着摇晃的液体,一圈一圈的水纹荡出自己的倒影,她道:“今日最后一次,明日便不要再端药来了,是药三分毒,吃多了也是不好的。”
惜宣说省得。
沈荣锦便有些无奈地把药端来喝了。
放下了药碗的沈荣锦这才问道:“近来幽州那边可有信传过来?”
小姐应该等的是叶轻的信,毕竟上次送出去之后,便再无音讯了。
惜宣这样猜测着摇头道:“没有,奴婢今日也去了几次前院,问了下人,没听说有来自幽州的信.......小姐,可要奴婢再送一封信去催催?”
沈荣锦因此脸色发沉.......叶轻那边可是出了什么麻烦?
毕竟自己要她做的事可是有些困难的。
不过这才送信过去几天而已,且不说来往要些时日,便是自己交代叶轻的事也是需要一定的时日,所以也不用如此心急。
这样想想,沈荣锦便十分淡然了,她说道:“这事且不急,先等等看吧,即便回信也是没什么的。”
惜宣‘哦’了一声,问道:“小姐今日去了老夫人那儿,到了下午才回来,这么一坐就又坐了好些时辰,如今天色都暗了,小姐还没用晚膳,小姐可让奴婢去给您准备些晚膳?”
看吧,即便是想敲打惩罚沈荣妍一番,周老太太也不往捎带着她跟着惩戒一番。
沈荣锦略略苦笑,自己怎么就这么不招人待见?
沈荣锦向窗外望去,正好看见枝头白雪簌簌落到地上,她道:“你让他们准备一碗热粥便是了.......”
荣锦又看了一眼更漏,道:“还是先不用准备了......现下快到晚定的时辰了,我先去一趟老夫人那儿,等回来再看我饿不饿罢。”
惜宣领命着,伺候着沈荣锦穿了披风。
开槅扇的时候,寒冷的风打在沈荣锦的面上,将她的脸颊吹得十分通红晶莹。
树枝被吹得花枝招展,咔嚓咔嚓的,十分有声。
却吸引不了屋内男子的目光。
男子面前跪着一个佩刀的侍从。
“公子,属下听你的吩咐去查了那个叫惜宣的丫头,那封信是送去幽州的东处街道新开的一间楼馆里。”晏方的声音在噼里啪啦的炭火里显得十分低稳。
男子,也就是程公子,听到这话挑了挑眉,“楼馆?这沈大小姐认识那楼馆的人?”
晏方摇了摇头,只道:“属下只觉得这楼馆和沈大小姐关系千丝万缕,实在不好说。”
“既然不好说,那便留心着.......”程公子淡淡地道。
那晏方接着又道:“公子,属下这次回去,倒还又发现了另一回事......”
“你说吧。”
晏方便道:“沈府里.......好像有那蒋兴权的眼线,平素来往在沈府都有专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