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沈荣锦到竹雅堂时。
莫姨娘早已在那儿,她穿了一件领口绣柳叶纹素白寝衣,粉黛铅颜尽褪,但因保养得益,所以皮肤细白柔皙,在月光下有一种抛却时光复韶华的纤弱柔美......怪不得曾经父亲会喜欢莫姨娘。
沈荣锦从门口翕出的缝,看到莫姨娘身躯微弱,但沈荣锦知道,这看似娇弱身躯下却是藏有一颗歹毒的蛇心。
惜宣在旁扶着沈荣锦小声地说道:“这蔡奕不知哪儿去了,不见人影。”
沈荣锦眸子动了动,往里走去,却是极小心翼翼地不发一点脚步声。
惜宣见此明了,也随之小声而动。
屋子里,莫姨娘轻弱的声音因此愈发清楚起来......“老爷,是妾身一时大意让小萼独自去姐姐的红莲楼洒扫,才使得姐姐遗物缺损,都是妾身的错,还请老爷责罚妾身罢。”
沈誊昱复杂的眸光在小萼红肿的脸上停顿一会儿,然后落在莫姨娘的身上,“你管着府内大小事务,所以府内向来有序不紊,你原也不是个粗心的人,怎么就出了这样的岔子?”
莫姨娘眼神微微一黯,说道:“妾身自知有错,还请老爷责罚妾身。”
莫姨娘话语刚刚落,她身旁的的徐妈妈伤心道:“老爷,恕奴婢斗胆说一两句,您也知道,莫姨娘管着府内大小事务,所以难免有一两件事会有偏颇.......”
沈誊昱目光闪了闪,看到跪在地上弱不胜衣的莫姨娘,心间有些动摇......莫氏伺候自己这般久,她什么性子难道还不知道?就是瑶菁在时,她也是温柔娴淑,和瑶菁相处十分融洽的。
沈荣锦站在门外听到这些直泛冷笑.......什么劳苦功高,还心有余而力不足?那莫姨娘你别抓着府内的事务不放不就好了,这样既轻松,又不会出错。
沈荣锦这样想着,里面的沈誊昱又问道:“我听那些下人叫你夫人?可有这回事?”
莫姨娘脸色变了变,她怎么还不知道老爷知道了这个?怪不得方才自己进来时,老爷对自己有些冷漠......也不知是哪个该死的下人,在老爷面前说这样的话。
那小萼听到这话,身子俱颤,不安地看向莫姨娘,见她脸色发沉,掩住恶毒的神情,她似乎都能见到自己下场是如何的了,剁手,剁脚,或是杖打百来板子被扔出府就此死去......不,不行,自己家里还有个弟弟要靠她养活,自己不能就这么没命。
莫姨娘并没注意到小萼的神情,她脑中快速思索着应对的方法,不稍一会儿,脸上神情哀戚地道:“老爷,妾身的确知道此事.......”
莫姨娘迎上沈誊昱又惊又怒的神情,眸子水光盈于睫,道:“妾身曾经也听到下人私下这么叫妾身,妾身当时便罚了她们,本以为不过是一件小事,不必惊动老爷,却不想这些奴婢竟还这般叫妾身.......是妾身管教不严,请老爷责罚。”
小萼见此眸子一亮,使劲一磕头,也不顾着嘴巴如何作疼流血,直说道:“老爷,其实莫姨娘管着府里这般久,功劳苦劳,奴婢们都是看在眼里,觉得姨娘这么多年都还是个侧室,实为委屈了姨娘,所以奴婢才罔顾规矩私下唤姨娘一声夫人。”
这话落,所有人都知道沈誊昱是从谁人口中听到‘夫人’这个事情了。
莫姨娘本是要生气的,可听到小萼这一番话,心中不由得喜来,自己虽一直盯着正室的位置许久,但这若是让自己来开口,总是有些不好,难免让沈誊昱觉得自己觊觎正室之位,即便是老夫人替自己说话,也在所难免。但若是让这些个奴婢来说,那还真的就是名正言顺的了。
这小萼虽然不小心说错了话,但这话却说到点子,也算是将功补过......这小丫鬟倒是机灵。
如此,莫姨娘多看了这小萼一眼。
沈誊昱身子愣住,当场便说不出话来,他其实不是没想过,但是抬了莫姨娘,难免会让锦姐儿多思,并且如今锦姐儿还未出嫁,来府里给锦姐儿提亲的也不多,如此一来,更多的人都会把眼光放在妍姐儿身上......
其实也不是他偏颇,只是如今妍姐儿才及笄,还不用着急,但是锦姐儿却是真的刻不容缓,并且现在锦姐儿的名声已经糟糕到如此地步了。
莫姨娘小心注意着沈誊昱的脸色,见他踌躇,莫姨娘目光放在金丝楠木翘头小案上的碎裂得不成形状的莲花簪上,心里陡然泛凉。
自己即便相伴沈誊昱这么久又能如何?还是比不得那个死了的祝瑶菁。
冷风从窗棂,打着莫姨娘周身冰凉,冷意被搓捻成一股一股恨,窜流在她的四肢百骸里,
莫姨娘浮现出才进府时的情景,那个祝瑶菁才刚刚有了身孕,她穿了一件湖色梅兰竹暗纹刻丝褙子,身子清瘦地坐在厅前的炕椅上,眸子里一片死光,唯有视线扫到自己时,那光才有些波动。
而本来站在自己身旁的沈誊昱,扔了她就走到祝瑶菁的跟前,那个时候她就恨这个祝瑶菁了,恨她霸占着沈誊昱,恨她占着正室的位子,后来她死了,那些恨也没有消退,反而更加剧烈了,因为即便是死了,她也比不上祝瑶菁!
顶着十几年的姨娘身份,最多只被人称为一个‘如夫人’,莫姨娘恨,她恨啊!
只是此刻容不得莫姨娘多想什么,所以她旋即喝道小萼:“多嘴。”
然后莫姨娘转头来看沈誊昱,说:“老爷,这些下人俱是胡言,妾身管府内的事,乃是妾身的本分,哪有什么累不累,功不功的。况妾身生平和姐姐素来交好,即便姐姐去了这么久,也是见不得有谁能替了姐姐的位置。”
随后沈荣锦便看到莫姨娘两眼流出了虚假的泪,之后再是一些声音,无非就是父亲信了莫姨娘的话。
月色飘扬,四周一切都浸荡在朦胧的寒彻之中,沈荣锦吹着风,看到沈誊昱扶着莫姨娘起身,絮絮叨叨说了好几句熨帖的话。
.......自己于父亲是最亲近的人,莫姨娘又何尝不是?
父亲即便心疑莫姨娘又如何,十几年的情分不是白来的,莫姨娘只消说一说便能消去父亲刚起的疑心。
沈荣锦脸色沉着地看着屋内,少顷,她转身出了竹雅堂......
一旁传来惜宣小声的问话:“小姐,是要回町榭阁吗?”
沈荣锦点点头,说了个也好。
昱日破晓,惜茱挑开帘子,让白瑛将隔夜的炭火盆里换上了新的银炭,一群丫鬟捧茶端盆地鱼贯而入。
沈荣锦今日挑了一件藕荷色提花褙子,浅轻的颜色衬得她皮肤莹白如玉,五官玲珑精致,惜茱从妆奁里择了一对和田玉耳坠给沈荣锦戴上,边戴边道:“小姐,冯妈妈那边已差不多收拾归整了,送冯妈妈的马车也到了影壁,冯妈妈现下在垂花门候着小姐。”
沈荣锦一听,从位子起身道:“冯妈妈回家时辰是耽误不得的,即是如此,惜宣,白瑛白薇,”又挑了好几个小丫鬟,让她们捧着礼盒攒盒,又道,“你们都随我去一趟。”
唯独是漏了惜茱。
惜茱虽也不愿去送冯妈妈,但沈荣锦不叫自己难免有些心里慌张,想起之前沈荣锦出去便是没叫上自己才有了后面那些事的发生......她上前一步道:“小姐不带奴婢去?”
沈荣锦看向惜茱,皱眉道:“大丫鬟都去了,谁来管着院子?况我也不是去多久,就只是在门口送人罢了。”
惜茱脸色些微挂不住,但转而想想也是这个理,自己做下人的还去质问主子的吩咐也是逾越了,沈荣锦摆脸色也实属正常,于是惜茱便点点头应是。
等沈荣锦到垂花门,穿了件深棕色褙子的冯妈妈正站在那儿候着。
沈荣锦脚步便立马加快迎了上去,“冯妈妈.....”
冯妈妈面上不舍,低低唤一声,“小姐。”
听得沈荣锦几欲落泪,但怕冯妈妈伤心,只得忍着道:“妈妈此去定要费些时候的,荣锦牵挂,所以只好让这些物什来替代替代一下荣锦的心思。”
话罢,一众丫鬟捧盒捧器的出来。
冯妈妈红着眼眶直道:“小姐使不得,可万分使不得,小姐已给了奴婢许多,这下子又给了这么多......”
沈荣锦打断她的话,“这东西本就是身外之物,难得的是荣锦的心思,冯妈妈可莫要推脱下去。”
冯妈妈见沈荣锦执意如此,也不好推脱下去,终是收了下去。
沈荣锦因而笑逐颜开。
二人互相又叙说一阵,见时间也约莫不早了,沈荣锦便催促着冯妈妈上马。
马匹嘶鸣,伴随着鞭子抽荡声在大街回响,沈荣锦想起冯妈妈离去会需要一段时间,自己会许久见不到冯妈妈,沈荣锦忍不住追着马车走了几步,走过了影壁才方方停下。
沈荣锦看着尘土飞扬的街道,心里隐隐有些低落。
她是冯妈妈自小带大的,自己于冯妈妈是在外的孙儿,冯妈妈于自己又何尝不是隔了一道血缘的祖母?
自己从前嫌冯妈妈唠叨,觉得冯妈妈事事都插手管着自己,对冯妈妈也没什么耐性,可前世冯妈妈去了自己,沈荣锦才知道是有自己失去的是真正关心自己的人,那些曾经厌烦的啰嗦和唠叨都成了沈荣锦前世后面最思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