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刚升起半边脸,杨家的小校场上就已经吼声如雷了。
一个个穿着简便军服的男人们自动成列,熟练的做着晨练。每完成一个动作,就齐声大吼一声。昏昏沉沉的一天,就在这震天吼中刹那惊醒。
杨昱此时也难得的短衣襟小打扮,混在一列队伍中挥动着他的花拳秀腿。
一旁,一个神清气朗的男子正恣意随心的舞动着一杆银枪。人随心,心随枪。枪抖如蛟,人矫如龙。枪尖虚晃,挑出千朵银花,枪身凌颤,划出万丈山河。就连枪口处的一缕红缨,也在银龙的口中吐吞翻转,绽放极至。
四郎一路舞完,脚沉手压,做了一个收势。银枪也由虚至实直立在身侧,挺拔勃发。那张俊逸的脸上汗光点点,映着朝阳,神采奕奕。他抬起左袖,擦了一下额头,对着队列里懒散不堪的杨昱说,“小八,还不快过来练枪。你这副懒惫的样子要是被爹看到,怕是要开骂了。”
杨昱乐颠颠的跑过来,接过四哥手中的银枪,乱摆了两下。“就是怕被爹骂,才巴巴的跑到这里献殷勤。唉呀呀,爹不在家的日子有多美好啊。睡觉睡到自然醒,都不会有人骂。”
四郎笑骂,“不孝的小子,自己偷懒还要怪上爹。还不快练起来!”
杨昱打起精神,把枪头一抖,画了一个小圈,然后脚下一扭,开势,练起了六合枪的第一式。
四郎看着他照虎画猫般把个枪使得不伦不类,气得直摇头。随手从兵器架上又抽出了一杆枪,上前一格,骂道,“你这是在唱戏耍花枪么?运气不对,力度也不对。上次怎么教你的?”
杨昱一撇嘴,“自从上次你教过之后,就再也没练过。那些要点早就忘记了。”
“哼,爹回来了,才知道临时抱佛脚。你以为他是好糊弄的么?你这两下子,根本入不了他老人家的眼。到时候爹亲自检查,看你怎么过关。杨家的子弟中,还没出过像你这样懒惰贪玩的。”
杨昱不以为然,谄笑着说,“爹那关,当然还要靠娘和四哥一起帮着过。求四哥跟爹说,我平时很用功,只是又大病了一场,不能练武就行了。反正爹他老人家大概早就不对我报有希望了。我们杨家子嗣这么多,哥哥们个个都是武功盖世,英勇无比。所以冲锋杀敌,光宗耀祖的大事也用不到我了。”
“谬论!”四郎挺步而上,一边用枪磕、格、崩、滑,点拔弟弟要点,一边似是教训般的不时躲过弟弟的枪身,在他的背臀腿上敲敲打打。痛得杨昱龇牙咧嘴,连连跳脚。“四哥轻点。”
四郎手下动作不变,嘴上轻笑着说,“我这是先替你松松筋骨,免得爹那里一爆发,你吃不消。”
兄弟两人继续见枪拆招。对了一阵,杨昱的动作才渐渐的像样了起来。四郎一边指点,一边暗想,这个八弟真是可惜了。本来聪明通透是块好玉,可惜在父母的娇纵下雕粗了线条难以成精品了。
半遮脸的太阳终于全部跳上了天空。小校场里渐渐安静了下来。
四郎看着气喘吁吁的弟弟停了手“今天就到这里,回家吃饭吧。”说着,递出了一块手帕,让他擦汗。
杨昱把枪搓在地上,扶着腰大喘,“不要,不要。我就这样子回去,要是被爹看见了,一心疼,没准就免了我这苦役呢。”
四郎气得手中花枪一横,对着杨昱的大腿扫去。杨昱轻身一扭,躲过了枪的来势,随手一抓,去抢枪头。
二个兄弟正玩闹着,忽然看到校场入口处,一人一骑飞快闯入。
杨昱一愣,“她怎么到这里来了?”
四郎也顺着弟弟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粉衣武装打扮的少女,骑着一匹枣红马朝着他们疾驰而来。马是好马,四蹄矫健,也很通灵性,快至杨昱二人身前时,不等主人拉缰绳,它就已经轻巧巧的停下了。马上的主人,却是一脸怒容,手握着鞭梢问,“杨延光,杨三郎在哪里?”
杨昱上前一礼,“花姑娘,我三哥不在校场。”
花谢玉略微一怔,“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杨昱调皮的一笑,“小弟杨延瑞,是杨家的小八,当然在这里。只是不知道三嫂嫂为什么来这里了。”
花谢玉本来对杨昱当日出手相助有几分好感,这时突然听到他轻薄的叫出“三嫂嫂”三个字,原本渐息的怒火又烧了起来,杏眼怒睁,“谁是你的三嫂嫂?杨三郎呢?让他滚出来见我!”
四郎也觉得八弟叫的太轻浮了。他不认识花谢玉,但听弟弟的叫法,猜到眼前的女子应该就是跟三哥定下亲事的那位姑娘。于是赶紧上前道歉,“小弟口无遮拦,姑娘大量,别跟他计较。我三哥今天跟父亲进宫述职,没有来校场。”心中纳闷,一般快结亲的男女在婚前是不准私自见面的。花谢玉这么兴师动众的来找三哥,到底为了什么?
花谢玉拔转马头看向四郎,一张与三郎六分相似的面孔,少了三郎的硬朗,却多了几分冷傲。额上微微渗着汗水,把鬓发打湿,散落在清晨的微风中,别有一番洒脱的恣意。
花谢玉怔怔的问,“你是谁?”
四郎一揖,“在下杨晨。”
花谢玉银牙细咬,“果然是你,杨四郎!杨延辉!”说着,一甩鞭梢,灵蛇一般的马鞭,劈头盖脸的朝四郎抽来。
四郎大惊,连忙跳身躲闪,“花姑娘,你这是为何?”花谢玉不答,只是手中的鞭子,一鞭紧似一鞭。四郎慌乱躲闪,又碍于身份不敢还手。花谢玉本来功夫不弱,再加上心中气急,下手极重,这几鞭竟打得四郎狼狈不堪。
一旁的杨昱也看傻了眼,怎么也想不通,这位准三嫂的气为什么朝了四哥发。看着四哥失措的样子,赶紧上前助拦,趁着花谢玉不备,拉住骏马。“花姑娘,到底我四哥哪里惹你生气,咱们敞开亮,说清楚。大家快成了一家人,这样打,有伤合气。”
花谢玉听了杨昱用这般“一家人”的口吻来劝,更加气闷。她收住手中的马鞭,看着四郎恨恨的说,“谁和你们是一家人?你们杨家把我当成了什么?把个婚约当成儿戏,竟也能在兄弟间卖来卖去么?杨延辉!你还装什么糊涂!”
杨昱和四郎面面相觑。
花谢玉看了他们还是一副装傻的样子,更是羞愤难当。索性从马上一纵而下。抢过杨昱手中的银枪,朝着四郎一抖说,“你们杨家欺人太甚。把我当成了什么,让来抢去。我今天就先挑了你,再去让爹爹退婚。我花谢玉就是孤老终身,也不会嫁与你!”说起,挺枪而刺。
四郎听得花谢玉说“不会嫁与你”惊诧万分。怎么回事?要娶她的不是三哥么?跟自己有什么关系?眼前一枪已经刺来,来不及再想,本能的腾挪躲闪。
杨昱在一边也是听得一头雾水。他知道这里面定是有什么误会。一时插不上嘴,只能拔起四郎刚刚用过的木枪,对着四哥掷去。
四郎回手接枪。腾身一扣,两条银龙绞在了一起。
枪,本是不适合女子使用的武器。但是花谢玉从小不爱红妆爱武装,她身形高挑,手劲功夫比一般男子还要好些。花敬奇将军也是以一枪成名,花谢玉更是深得父亲真传。一条枪使得如怪莽翻海,上下飞腾。
杨家枪对花家枪。看得杨昱目瞪口呆,眼不能眨。他开始有点理解父亲为什么要选花谢玉做杨家的媳妇了。这样的女子,这样的功夫,任谁看了都是眼羡的。
不过花谢玉的功夫再好,但对阵的却是四郎。
四郎不是杨家子弟中用枪用得最好的一位,四郎最拿手的兵器也不是枪。但四郎舞动的六合枪法也不是一般人可以抵挡的。
十几个回合下来,花谢玉渐渐示弱。四郎稳住了战局。也不紧逼,摆了个守势,换出一口气问,“花姑娘,你责备的话,杨晨确实听不懂。还请你说明原委,若是杨晨真的有错,定会认打认罚,向姑娘谢罪。”
花谢玉手中的银枪被四郎压得抬不起头,又气又急。她一向自负武功高强,少有人能敌,此时在四郎手下吃亏,更是不甘。也不答话,手下左冲右刺,几招下来,娇喘吁吁,香汗连连,就连睫毛都是沾湿了的,使那一双含怒的杏眼,不期然流露出几分女子的娇柔。
杨晨缠住花谢玉的银枪,也有些气恼,“花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清楚。如果你再一味的胡搅蛮缠,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花谢玉,含湿的眼睛怒瞪,“你不客气?你凭什么不客气!就是你卑鄙无耻,撺掇你爹爹到我家改婚。”
什么?四郎大惊。一把抓住花谢玉的枪头,“你说什么?什么改婚?”
花谢玉贝齿咬碎,“你还装傻?你当真不知道么?你爹爹杨业杨大将军今早到我家去,跟我爹爹改婚了。说是三郎不能履行婚约,要你四郎代娶!呵,呵,杨晨,杨延辉。你满意了?杨延瑞啊,你现在怕是要改口叫我四嫂嫂了。”
四郎呆住。“不可能。”
“不可能?”花谢玉嘲弄的一笑,“你爹爹和我爹爹在一起,聘礼下了,吉日也定了。还有什么不可能?杨晨,你还装什么傻?三郎为什么不能娶我,为什么换成了是你?这难到跟你没有关系?”
四郎脸色涨红,“花姑娘误会了。杨晨绝没有夺人之爱的意图。这件事我也不知道。花姑娘不愿意嫁给杨晨,杨晨也没有娶妻的意意。这件事,等我回去问个清楚!”说完,把手中的枪向远处一掷,施展轻功,绝尘而去。
杨昱呆呆的看着这一变故。想去追四哥,却见花谢玉独自立在操场上,低着头,说不出的凄婉孤独。于是牵着那匹枣红马走过去,把缰绳送到花谢玉手中。轻轻的,“花姑娘?”
花谢玉抬头。脸上的怒容已经退尽,只有一双含着湿潮的杏目,淡淡的诉着无奈与羞愤。半晌,“那天,谢谢你。”
杨昱惭愧的一笑,“没什么。”他没敢说出,自己才是那罪魁祸首。
“你,”
“你,”
杨昱顿住。他觉得他该劝些什么,可该说些什么呢?
花谢玉接过缰绳,用手抚着爱马的棕毛,别过脸去,淡淡的说,“三郎,呵,那天杨将军到我家提亲,说是三郎,我是开心的。我小时候偷偷的跑到杨家军里看训练,然后看到三郎舞着一杆银枪,站在阳光下带着队伍练习。那时,我就想,如果要嫁人,嫁给他,有多好。呵。”
花谢玉催马而去。
杨昱呆呆的站在那里,花谢玉喜欢三哥,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
杨昱一脸郁闷的回到家里。早饭的时间早过了。想去找四哥,也不知去了哪里。只好回初园找饭吃。
一进园,就看见桃子正在园子当中收拾着什么。一边干,口中还一连在骂,“死老头,下次再来,看我怎么把你打出去。”
杨昱头痛,“桃子,我师父又来过了?”
桃子看杨昱回来,一撅嘴,“可不是,一大早就跑来闹,把我辛辛苦苦设的那些机关全搞坏了。还嘲笑那些机关没有杀伤力。哼,满园子都是我们自己家里的人,你说说,我能设那么有杀伤力的机关么?”
杨昱暗笑,看吧看吧,这些话当年他老人家也嘲笑过我。不是骂设的不够巧,就是说设的不够有杀伤力。
及第老人不仅是医学上的翘楚,对于机关阵势也颇有研究。当年看中杨昱之后,就执意要他学。可惜杨昱对这些不太感兴趣,他就逼着杨昱一定要在他的园子里学设各种机关奇巧。不设,就使出各种花样来整杨昱。杨昱被逼得没办法,才勉强的学设了许多。可惜也是因为顾虑着怕伤到家人,所以不敢搞出危力太大的。于是经常被及第老人嘲笑。好在后来桃子来了,这个小丫头不仅没被这些机关吓到,反而很感兴趣。于是杨昱索性把这些都转教给桃子,让她来设,应付及第老人。所以,现在基本上都是桃子在与及第斗法。
杨昱躲开一地的狼藉,问,“桃子,有没有饭吃?我饿了。”
“哦,有,我帮你热。对了,那老头子还给你留了一张纸条,你看看。”
桃子从怀里抽出一张皱皱的纸。
杨昱打开看,然后无可奈何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