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波澜已过,一切暂时压下,恢复平静,第二天头午,举文殿里,第四场比试,继续进行。
这文比最后一局,琴舞合一,双方四人同时上场,琴者,共奏,断配合与琴艺高低,舞者,单纯斗舞。
沈凌薇自位置上扶裙而起,她今天穿了一套烟水青绣同色垂柳,袖口绣暗纹锦云的斜襟湘裙,宽宽的锦缎腰封束着纤细的腰身,没有盛大宫装的华贵逼人,她秀美柔婉,似退去了繁华,诗书底蕴油然而起。
将与沈凌薇合作的雪国二公主雪雅静,也离开了自己的位置,来到大殿前,与沈凌薇并肩而立。原本,这样的机会,是轮不到她的,能被她的父皇选中,只因为,她们雪域只有两位公主,而大公主被挑了手筋。
其实,她一直都是一个素净简单、与世无争的女孩子,她眉眼温柔清澈,一袭镌刻着雪花的水蓝舞衣,更把她称得轻灵纯美。但在她的骨子里,无论多少,总是存在着些许的倔强和坚强,只是这份骨气默默流淌,不显在脸上,不然也挨不过这将近二十年与她母亲经历的低微生活。
站在众人目光中的这一刻,她才感受到,这场比试,她是想赢的。她想为自己,为自己的母亲,在那个冰冷冷的雪天雪地里,赢得一份重视,赢得来自她父皇的关注,好让母亲的日子,能过得好一些。
她平静地下了决心,一定要拼劲全力,因为她知道,她父皇一向寡淡的目光,已经朝自己看过来了,她要抓住机会呀!
在她们行礼过后,扶初国应对比试的两个女子,千叶、流奈也来到了殿前。她们的穿着打扮刻意贴近了安陵的服饰风格,盛装之下,气质妆颜也全然不似之前的平凡,势在必得的气势全都刻画在了她们的一举一动间。
她们分站两侧,准备就绪,若论装扮与身段,两厢初步较量下,暂时不分伯仲,各有所长。
在这文比的最后一断里,在裁决两方输赢的仲裁人上,稍微略作了变换。无尘方丈依然安坐于安陵皇帝和雪国皇帝左右,但他却安然不动,身姿平缓,手持着佛珠,面色很祥和。
而此次,那个真正手握裁决大权的人,正从殿外,从从容容,稳步而来。
她的出现,齐集了万千视线,收揽了所有目光,人人都追随着她的身影,分毫不放。她如画的眼波悄然流转,静静打量,轻扫粉黛的美丽容颜浅浅含笑,不动声色,她心有乾坤,眼神清澈,她身姿款款,淡定自若,她温婉柔情,自有性格。
殿前,她轻拂衣袖,跪地行礼,端的是大气天成,“烟雨遥,叩见皇上。”
轩辕皇帝微微点头,威严的脸上露出了几分含蓄的亲和笑意,“烟坊主请起,有劳了。”
烟雨遥牵起嘴角,却垂着眸,“圣上隆恩,烟雨遥不敢言劳。”
她又扣了一个头,缓缓站起身,之后又对雪国皇帝和无尘方丈见过礼后,才袖摆一扬,款款转身。
她的出现,自然让不知内情的人感到奇怪,狼就挑了挑眉,意外于烟雨遥的出现,也意外于轩辕皇帝和烟雨遥对他们彼此的态度,还意外于,她特意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她们四目相对,两双通透的眼眸,各自透彻,也别具一格。她们像相识已久的老友,眼含笑意,彼此打量,也彼此揶揄。
她们的对视,也不过是一触即分,分外短暂,却让格外留心的沈凌薇心中,五味杂陈。
从小到大,她都从来不会觉得自己比任何人差,因为她永远都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是她们需要花几倍的时间来追赶的目标,就连这天下的主人、高高在上的皇上,都对她赞赏有加,多次赏赐,可为什么在这两个女人面前,她却会觉得自己抬不起头来?
这怎么可能?这不公平?这两个女人凭什么可以把她比下去!
她挺直了脊背,目视前方,暗暗下定决心,她一定要把她们给比下去!她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付出了那么多的辛苦,她没有快乐,没有好友,也从未体会过女儿家的嬉闹,有谁能和她一样?她才应该是那个最耀眼的女子!
她看了烟雨遥一眼,她要让她知道,她没有那个资格,来评判她的高低!
烟雨遥淡淡地笑了笑,殿上已经有内侍抬出了一张乌木条案,上面摆放的几件东西,无一不精致精良。她美目流转,淡扫一眼,将自己腰间随身携带的那支青翠如竹的短玉萧解下,放在了最后那一个空置的小架子上。
这样一来,条案上就凑成了这世上最成名的七件乐器,‘勾戈’琴、‘纤语’琵琶、‘简生’笛、‘转心’笙、‘柔音’阮、‘古来’埙、‘绿扬’萧。
这七件乐器,原都与敛心棋盘有异曲同工之妙,都会扰乱人心。但琴不惑人,不会让人入魔去心,迷失心智,它们只是会勾起潜藏在人心中的阴影,让持琴之人浮躁更浮躁,阴沉更阴沉。所以,能够掌控他们的人,需要的不仅仅是高超的琴艺,还有一颗,能经得住考验的心!
“请两位奏琴者选取所需的乐器吧!”烟雨遥微笑有请。
沈凌薇和对方的千叶一起上前,她眼角微挑,瞥了眼烟雨遥紫色绣飞雁的宫装蔽膝,然后将目光在那支青翠如竹的短萧上停顿。她当然知道这支‘绿扬’萧的不凡,可是,它为什么会在这个女人身上?
她的神思有些飘远了,直到那支短萧被人拿了去,她才收回了心神,拿起了那把琴之为首的‘勾戈’琴。
烟雨遥淡然温和依旧,即使是飞快掠过的眼神,也让人察觉不到。她淡雅地牵着嘴角,伸手请两人坐于内侍左右摆好的软垫上,才从袖中抽出了一块折叠整齐的白色缎布,命内侍展开。
缎布展开后,是一张巨幅曲谱,娟秀规整的字迹,工整地誊抄着一份古谱。谱为五声调式,简单直观,不是任何一种乐器的单独记谱,但任何懂琴之人,皆看得明白。
她平静地看着沈凌薇和千叶注视着谱子时发亮的眼神,却用余光若有若无地注意着狼和狐狸的反应。在发现这两个人居然都是一脸懵然的模样后,她轻柔地眨了下纤长浓密的眼睫,好遮掩一下她墨色琉璃眼中倾泻而出的,忍俊不禁的笑意。
她说,“几位,请开始吧!”
狼和狐狸对视了一眼,心里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即使烟雨遥的动作再细微,他们也能觉察到。而后,直到大殿上,一声重重的琴音‘铿’地一声响彻,绵长余音悠悠缭绕,狼才知道了原因。
这女人,看着漂亮,心眼儿却小气得很啊!这是什么狗屁的古谱?拿着她最后一次在她弄影坊跳舞用的曲子来,是打算糊弄这群人,还是打算‘调戏’她呢?狼抿了抿嘴角,淡定地止住笑,往嘴里塞了个冰块儿,可不准备理人。
琴音在继续……
‘勾戈’琴独有的浑厚悠长的音色,持久地在大殿中飘荡,沉稳持重的琴音,勾引着人们的思绪,转换着天地风云。
气息已变,缓慢的舞姿,渐起……
狼垂着眸,几道深沉且意味深长的目光,在她身上交错。只有曾经听过的那么几个人知道,曲子是经过一些改动的,比那天随性踩出的鼓点来得更震动心扉,狼心里想,烟雨遥很厉害!
狐狸心想,烟雨遥挺精明的啊!
轩辕翰挠挠头,心想,怎么听起来不太对呢?
轩辕康抿了口茶,心想,可惜了,弹得差了些味道!
呼延两兄弟互看一眼,心想,和那天的不一样!
雪鸣风垂下了天生冷幽的眼眸,心想,不一样!
这时,空旷婉转的萧声,忽然响了起来,姿态蛮横强劲。沈凌薇惊愕地转眸,千叶却给了她一个藐视不屑的眼角。比的就是高低上下,她有本事让这首曲子按照她的意思来走,难道还偏等到轮到她的时候?真是无知的女人!
沈凌薇略显狼狈地猛然回头,那种瞧不起的眼神真真是透透地戳进了她的心口里,但她还能保持镇定,很快就稳住了心神。
她用心地抚着贴合在掌心的琴,一下一下,随着曲声的高低起伏,掠开气势,似天边翻滚奔腾的乌云,呼之欲出。
可偏偏,那道婉转萧远的萧声时刻存在,仿佛变幻莫测的天地间一抹靓丽的颜色,蜿蜒曲折,不畏危机,穿梭其间。
于是,此时呈现在大殿之上的,是两道全然不同的乐声勾勒出的连篇画卷,带着久远岁月的厮杀和缠绵,互相交融,互攀高低。
而那两道在画卷中翩飞的身影,一水蓝,一桃粉,长袖扬扬,皓腕翻转,美丽的倩影冲击着时间,爆发在时空的交界。
她们互相交织、互相辉映,一个甩袖回眸,凛然寒芒,再一错身而过,裙摆相缠。恍惚间的遥望,她们拨云拂月,刹那间的转身,她们却对敌万千。
没人能抵得过冥冥之中的那一道界线……
看着雪雅静游刃的身影,雪漫妮心里的不平不甘,愤怒妒忌,在胸口里不断加重,这种风光和荣耀,本该是属于她这个受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雪国大公主的,现在却被这个小贱人给抢去了,她恨死她了,恨不得抓破她的脸,看她再嚣张!
但是,她不敢,她的父皇已经对她严格地警告过了,如果她动了什么心思,让这场比试出了什么差错,她就会被随便找个人嫁出去。她死也不要那样,所以她不敢轻举妄动,她得让她的父皇满意,才能求得父皇向安陵施压,让她心中的那个他来娶她!
她愤恨地盯着那道水蓝色的身影,咬着牙心想,等今天过后,再收拾你!
明眼人都看得出,雪雅静已是越跳越入佳境,和流奈的每一回对抗,都不输半分,不分伯仲,可营造那一场浑厚磅礴的天地大幕的琴音,却在被萧声逐渐压制。
沈凌薇自己自然也是清楚的,但她感到指尖开始麻木,她有些心急,有些心慌,额头上有了一层细汗。
她调整节奏,逼迫自己定下心神来,她想尽快挽回,可眼神不经意间地一转时,心头一跳,狼慢悠悠地走到那张乌木条案边的身影,幽灵一样地进了她的眼瞳里,那个女人想干什么?
狼本来也没想干什么,她不过是随手拿起了条案上的‘古来’埙,左右瞧了瞧,然后修长柔韧的手指轻轻地按住音空,放在嘴边,而就在这个时候……
铛!
突兀地声音惊回了众人的视线,沈凌薇面色惨白如纸,也被自己的失误吓呆了。她的眼神流露惊慌,她怎么也想不到,琴弦居然在她的手下……断了!
她几乎停止了呼吸,瞪大的眼睛里,看到的全是一张张惊愕、诧异的脸。这些人,都是曾经把她捧得高高的人,赞美谄媚她的人,可现在,她知道,他们心里肯定都在嘲笑她,指责她!
她心口倏地一抽,疼得她险些哭出来,祖父震怒失望的表情,克制怒火的动作,都让她心底发寒,浑身一阵一阵的冰凉。
她……是不是完了?
只是,没人会照顾她的情绪,没人会因她的失误而停顿,曲,仍旧在继续,舞,也仍旧在继续。但,少了‘勾戈’琴浑厚音色的铺就,终归是显得单薄了!
狼隔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瞧着沈凌薇,她还真没料到,她有这么大的‘威力’!
挑挑眉,气轻呼,一道厚重旷远的缓力量,横空而出……
展开的画卷,已然转变,穿透了几十载悲凉的昼夜后,是看不见尽头的茫茫黄沙,是从不间断吹着的粗砺干风,是那永远如血般炫目的金乌。
年华已老去,痴情不堪重负,这苍茫的天地人间,究竟还剩下了些什么?什么值得留恋?什么值得等候?
没了,什么都没了……
曾经年轻的身姿,迟缓无力,曾经豪情万丈的心情,消磨殆尽,唯有那一把陪着自己历经风霜雨雪的剑呐,它见证了一切,见证了曾经的轰轰烈烈,与如今的,痴心不改……
雪雅静牢牢地握住了那凌空飞来的一把雪剑,跟随着那迟缓悲凉的音调默默挥舞。她低回婉转,她剑指问天,她回肠百结,声声霍霍的剑刃,带着不甘,带着无可奈何,慢慢地勾挑着伤心,无穷无尽,无法湮灭……
悠悠的埙声,在逐渐淡去,挥动的剑心,低进了尘埃里,泛黄的画面,在烈烈的阳光下尽数散去,早已没有了另一道声音,早已没有了,另一记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