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僧这时不知道为何停下了敲木鱼,故陆奕耳中,杨文谏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他从中已经听出了一种胜利者的喜悦,那胸有成竹的节奏,一切尽在其彀的把控,让他极为自信,丝毫没有隐藏自己的足音。
这足音对杨文谏来说代表胜利者的喜悦,但是对陆奕来说,却是催命的魔音,他也十分无奈,不过多少次面临生死之机之境,也让他面对生死十分从容,只希望不要连累这老僧就好。
杨文谏轻轻的推开破庙小门,一阵凉爽的夏风带来一丝青草的气息。紧接着他一怔,显然他未曾想到这里还有一个年迈之僧。
老僧对他的闯入同样视而不见,放佛已经入定。杨文谏观察片刻,见没有异常,便上前一步,脚尖刚轻触地面,木鱼却突然一响,在空寂的荒庙中显得十分突兀。
杨文谏顿时停住,认真的看了一眼老僧,他依然毫无异状,便又上前了一步,不料又是脚尖触底脚底还未踏实之时,老僧手一动,木鱼又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杨文谏又停了下来,再次观察了四周后,双眼紧紧的盯住那个老僧。陆奕看不到庙中景象,不过很奇怪他此刻觉得庙中放佛就只有他和杨文谏两人,完全感应不到老僧的存在,但是木鱼声音告诉他,老僧分明坐在原地没动。
杨文谏停在原地,看了看破旧的小庙,终发现那座观音像不同之处,开口问老僧道:“观音为何倒坐?”
老僧轻敲一下木鱼,那低沉的声音直接在陆奕心头想起,深远而祥和,连右手的疼痛似乎也轻了一些,他缓慢说道:“观音为何倒坐?自恨众生不肯回头。”
杨文谏听着这句充满玄机的话,略一迟疑,随即又恢复正常,他又见这小庙荒废,观音象前也无香火,而庙檐上蛛网密布,地面上灰尘堆了厚厚一层,显然这老僧从未打扫过这里。
“大师虽然语带禅机,但似乎也不太虔诚啊,不然这庙堂如何邋遢至此。”杨文谏淡淡道。
老僧十分平静:“空门不用关,净地何须扫。”
杨文谏又是一顿,这老僧看似老朽,不过他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刚才踏出两步。老僧木鱼适时响起,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木鱼声响刚好把握住了自己的节奏,按照道理说自己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无不顺和天人之感,已无规律可循,但偏偏被老僧把握住,如何不令他惊讶。
且杨文谏进小庙后,两次言语上的交锋,都落入下风,使他不由不惊疑。
这次不等杨文谏开口,老僧敲下木鱼先云:“苦海无边,祸未临头须早悟。”
杨文谏面色一冷道:“佛国空闻存净土,人间何处有桃源?你何必装神弄鬼。”
陆奕听得大奇,杨文谏语中竟然有了示弱之意,这真是难以想象,这年迈得一阵风都可以吹倒的老僧难道还是高手不成?
老僧见他心意如初,依旧劝道:“孽海茫茫,施主你一误岂能再误。何不随贫僧剪一片白云补衲,邀半轮明月看经!”
剪白云补衲,邀明月看经,这是何等的气魄,又是何等的写意,只凭这一句这老僧绝不是凡人。
杨文谏只迟疑了片刻,又复归坚定:“大师不过也是雾里看花,杨某向道之心的坚定,非是你只言片语可以动摇的。”
老僧叹一口气:“一心问道,道无穷,道中有乐。万事随缘,缘有分,分外无求。天雨虽大,亦不润无根之草,道法虽宽,却要度有心之人。你又何必强求,徒添累累罪孽?”
杨文谏面色阴冷道:“何为缘,何为分?我杨文谏翻手云,覆手雨。山要拦我,劈开他如何,海要阻我,填平他如何,若天不从我,我便葬了他如何!”这口气十分狂妄,充满了狂暴的悖逆之气,陆奕更是觉得此人之狂,已经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几是心魔。
老僧满脸皱纹的脸上,深深的遗憾,言道:“暮鼓晨钟,亦唤不醒时间名利客。经书佛号,亦难挽回苦海梦中人。”
杨文谏把手一摆:“大师不用多说,我杨某行事自不需要别人指点。”
老僧又轻叹一声:“世路如此崎岖,看迷人捷足登山,争到悬崖但却也再无退步。施主此刻迷足知返,却也不迟。”
“行善报善,行恶报恶,善恶皆由我自取,不劳大师费心!”
老僧见罢,也不再相劝,只道:“既如此,施主不若请回如何?”
杨文谏看看观音,他知道陆奕就在神像后面。他凭一种直觉,陆奕实在对他的事业是一个莫大的阻碍,甚至是威胁。今日他已经被寂灭剑法重创,若此刻不将他除掉,即便陆奕修为不如他,但凭借他那神奇的身法,杨文谏也没有把握能制得住他。
不过这老僧实在莫测高深,杨文谏面对他竟然没有绝对的信心,这是少有的情况。这世上能让他有这种感觉的,只有三人而已,但这老僧绝不是那已知三人中的一个。但若就此离去,他心里面实在不甘,顿时他有些争扎。
不知觉间杨文谏又上前一步,老僧手中的木鱼又是一敲,杨文谏顿时清醒。这木鱼声同前两次完全不同,他顿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猛地一缩,骇然之下急速后退,呆呆的望着老僧,眼里有些惊惧。
良久后,他终放弃追杀陆奕的念头,问老僧道:“大师还有何语教我?”
老僧道:“飞鸟在天,不知地上有投影,游鱼离水,方觉火中实烫身,施主望你早日得脱苦海,回头是岸。”
杨文谏听罢,也不发一言,朝老僧施一礼,也不管陆奕,头也不会的转身而去。
陆奕听他走远,知道他绝不会再回,连忙挣扎着爬到观音像前,朝老僧跪拜道:“多谢大师救命之恩。”
老僧示意他起来,而陆奕心内五味具陈,能几语惊走杨文谏的,天下间有何人可以作到。
“敢问大师,人之与长生若何?”问出此语,他心里面十分忐忑,实在害怕老僧的答案。
老僧微微一叹:“死生其实圆融,并无世外涅盘岸。迷悟本来同体,哪有梦中觉醒人?”
陆奕听罢,顿时舒缓了一口气,放下心来。天下间,能让杨文谏如此忌惮的僧人,除开聪慧和尚,陆奕实在想不到还能有谁。而聪慧从来都是追求长生,故陆奕很怕这老僧说出人可以长生之云。
当听到这充满佛理的话,陆奕终确定这老僧必定不是聪慧和尚。放下心来的同时,他也不禁十分好奇,这位这位年迈的僧人又是何人。自己在这里来往多次,竟然全未察觉他竟然修为通天。
陆奕十分崇敬的问老僧道:“大师,您何故在此修行?”
老僧道:“坐等痴人!”
陆奕好奇道:“不知大师可曾等到?”
老僧轻声道:“今日却是来了两个。”
陆奕哭笑不得,自己也成了痴人中的一个,杨文谏却是另外一个。
他还未说话,老僧又道:“不过还有一个痴人,他却还没有来。”
陆奕心内一凛,忙问道:“他是谁?”
“柳绿花红,春去春来,日征月迈景常新。风轻云淡,地久天长人易老,我已经等了他五十年,他却还是未到。”他叹一口气。
陆奕实在很想知道让他等待五十年的人谁,不过老僧却闭口不谈,只得作罢。
这时候老僧看了他的右手,叹一口气:“劫海刹尘,原无主宰,天堂地狱,不出身心。杨施主越走越远,实不知他还在迷梦之中。”
随即他站了起来,走到陆奕身前,缓缓拾起陆奕干枯的右掌,言道:“佛法谈三世,人生梦一场,施主不如睡去。”
陆奕听他出口皆是佛理,不由自主看向他的眼睛,只觉得那一双浑浊的眼睛深邃如星空。自己突然觉得很累很累,眼皮不自觉的垂下,接着他整个人缓缓的倒下,不一会儿就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当陆奕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明,昨夜一幕清晰的浮现在他的脑海。不过小庙里面已经空无一人,老僧已经不知去向,而陆奕知道这一次他是应该走了,因为以前他出去化缘,从不会带走木鱼。
陆奕猛然想起自己右手这时候却不在有疼痛,连忙定睛一看,手上依然还是那么干枯。随即一运气,顿感觉一阵生命力在手中慢慢出现,手腕处也慢慢有血肉凝聚。顿时心里面大喜,这手固然看起还恐怖,不过已经和昨夜之时完全不同,只需要一些时日必定能恢复如初。
这必定是那老僧的帮自己治疗,想起那老僧,当真神妙莫测。自己这等修为,就在他盯住一眼之后便被催眠,这其中虽然有自己不曾戒备的因素,但他的修为实在已经到了一种陆奕无法想象的境界,他到底是什么人?而他等待五十年的又是什么人?这一些问题在陆奕心中形成了一层迷雾,总感觉迷雾里面有点什么,但却始终抓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