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债主
经了一晚的辗转反侧,第二日商娇特意起了个大早。
今日是年后商行第一天开工,商娇不想迟到,连饭也没吃,便匆匆赶至商行应卯。
到得商行的时候,天方大亮,整个商行方才稀稀落落来了几人。商娇推开处事间的大门,不意竟看到陈子岩坐在案前,正翻着一本账册在查看。
听到响动,他抬起头,温和的眸子正好与商娇相对。
商娇蓦地想起昨天的事,陈子岩的话言犹在耳,句句锥心,心里不由钝钝一痛。但毕竟今日是新年第一日上工,眼前之人又是自己的东家,她实在无法与他狠下心肠视作不理,遂强笑着福了一福,“东家,早。”
陈子岩看商娇神情,也颇有些不知所措,轻咳了一声,眼神飘忽不敢看她,只淡淡道:“嗯,早。”
商娇便不再多言,径直走到自己案前,开始整理打扫起来。
陈子岩眼睛虽盯着面前的账册,心神却早已飞向了商娇那里。
昨日的话,是他冒失了。他本无意说出这番伤害商娇的话来,可一想到商娇与睿王手拉着手的那一幕,那么亲昵,那么暧昧,他便再无法镇定心神。
心里也知商娇并非轻浮的女子,更无意攀龙附凤,但他就是克制不了自己心里浮起的酸意,吐字如刀,字字句句,皆伤害了眼前这个姑娘。
叫他怎么说,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她的初心,从来没有将她等于一般的世俗女子?
他……他只是看着她与睿王那亲密的模样,心里有些吃味罢了。
小小的处事间内,虽二人共处,却莫名的满室寂静,弥漫着尴尬的气氛。
商娇此时已将屋子里全都打扫归置了一遍,只余了陈子岩的桌案。
执着抹布的的商娇有些犹豫,脚步顿了一顿,却还是硬着头皮上前,站在陈子岩的书案旁,帮他将案上散乱的公文与账册重新一一整理着。
陈子岩坐在圈椅里,抬眼看商娇,却见她只专注地整理着他案上物品,眼睛甚至不曾瞅过自己一眼。
不由地又咳了一声,他抬头低低唤她,想向她赔礼道歉:“商娇,昨日是我……”
“东家!”商娇却快速地打断他的话,面上表情依然淡淡的,仿佛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今日是年后第一天上工,我想铺子里肯定事情繁杂,茶室与茶馆也不知怎么样了,我想去铺子上看看情况,可以吗?”
陈子岩几乎宣之于口的道歉便生生哽在了喉间。
她看似在请示他,却眼角眉梢间,却是拒他于千里的神色。。
陈子岩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好半晌,才沉声答道:“哦,好,好吧。”
商娇便不再与陈子岩多言,福了一福,便转身出了处事间,出了商行,独自一人巡铺去了。
陈子岩一人呆呆坐在桌案后,待回过神来,他身体向后倚着圈椅,懊恼地一把拂开面前摊开的账册。
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自己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却什么都没有说。
自己昨日的话,当真是伤她伤得深了。
想到这里,他揉了揉发疼的额角,想了一想,终是放不下心,越性起身,紧追了出去。
出了商行,商娇一路闷头前行。
今日陈子岩欲说出口的话,她不是不知其意,却只作不理。不是她矫情,而是她不知自己该如何面对他。
她从来都以为,东家是懂她的。她所做的一切,她的所思所想,他都是明白的,赞同的。
可昨日,他却说出了这样一番话,全然否定了她的努力,也伤害了她的自尊。
他难道当真以为,她是那种喜欢攀龙附凤,倚附权贵的女人吗?
那她曾经的努力,在他的眼里又是什么呢?
想到这里,商娇颓然地低下了头,有些神情恹恹,闷闷不乐,却也连她自己也搞不明白,为何陈子岩的一句话,会对她产生这么大的影响,以致于从昨日至今,她心里一直耿耿于怀。
甚至,连自己在西芳庵中差点遇险,连穆颜如今被囚胡府……都不及陈子岩那句“欲擒故纵”那样,令她心伤难过。
她到底怎么了?商娇问自己。
为何她没有理由的相信他,依赖他?会因为他的每一个举动,每一句话,而思考半天,忧伤不已,甚至夜不能寐?
这种感觉,她百思不得其解。
恍恍惚惚地走走停停,一抬头,竟发觉叶傲天掌理的东铺便近在对街。
忙抑下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心事,商娇深吸了几口气,待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便准备抬脚往对街铺子行去。
突然,身后传来一个男子的厉喝:“商娇?”
这声音有点耳熟,似乎在哪里听到过。商娇下意识回头,待看清身后之人虎背熊腰满脸横肉的长相时,顿时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心跳得都快要炸裂。
刘虎!
竟然是刘虎!
那个连州的恶霸刘虎!
逼得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撞棺自尽的刘虎!
他,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天都?
然而,现在的情况根本不容商娇多想。眼见得几步之远的刘虎确定了自己的身份,一挥手,带了两个手下,边薅起袖子边一脸不善地快步向她奔来,商娇惊吓之余,唯一能做出的反应便是扭头拔脚,飞快地狂奔。
东铺就在一街之隔,那里有陈氏几十上百号工人,还有叶傲天……
只要能进到铺子里,她便会是安全的。
看到商娇拔腿就跑,刘虎与手下家丁立刻飞快地追了上去。
刘虎怎么也没想到,本是来天都给朝廷掌管米粮的户部官员拜年送礼的天都之行,竟会让他碰到此生想来便恨得咬牙切齿的女人。
想他刘虎在连州,那叫一个横行无忌。便是官府也得卖他几分面子。是以当日他凭着一纸借据,要霸占商家的产业,抓商娇回去做小妾时,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商家的族老们皆不敢作声。
若不是当日闹出了商娇撞棺,血溅灵堂之事,他怕搞出人命不好脱身,又料想这个小小的孤女怎么也翻不出他的掌心,他早将她掳回自己府里好好玩弄去了,岂会容她好好住在商府里养伤?
却不料,就是这个商娇,竟敢瞒了他私自与连州王家搭上线,贱卖了商家大宅,卷了卖房的银子,趁夜溜之大吉。
待隔日他大摇大摆地去商家大宅收屋拿人,却看到王家管事正坐于屋中,气定神闲地喝茶,并拿了房契交接的文书与他看时,他才知道自己着了这个女子的道。
因着此事,他刘虎在连州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笑柄,一连数月皆人笑话数落。
这口气,他如何忍得?
是以他发誓一定要找回商娇,狠狠凌.虐.折磨一番,再卖到青楼,让她受尽凌.辱!
可是,饶是他这几个月来派了许多家丁外出打听消息,却仍是一无所获。
却不想,这小贱.人当真聪明,竟跑到了天都销声匿迹,将自己藏了起来!
但到底还是被他找到了!
绝不放过她!他要好好的折磨她,以出这口恶气。
想到这里,刘虎加快了脚步,飞身向商娇追去。
商娇拼命往前奔,但奈何天已大亮,大街上行人渐多,阻碍着她的脚步,只能眼睁睁看着刘虎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就在刘虎眼见着拉住她衣角的刹那,商娇略一回身,狠狠一拂眼前一个小摊,瞬时那些红的粉的胭脂水粉全扬到刘虎脸上。
刘虎不察,眼一眯,只听得“嘶啦”一声,商娇的衣角硬生生撕裂开来,像一只断尾的壁虎一般,连滚带爬地往前奔去。
“给我追!”刘虎抹着脸上红一道白一道的胭脂,气急败坏地下令。
两个家丁立刻往前追去,在大街上与商娇上演着一出猫抓老鼠的好戏。
眼见着东铺已在眼前几步之遥,商娇拼尽全力跑上前去,正要几步跨上台阶,身后家丁却终于撵了上来,一把拽住了商娇脑后长长的发辫,狠狠一扯。
“啊!”商娇痛得头不禁后仰,发出一声惨叫,脚下再也迈不开步,只得忍痛朝着铺内疾呼:“叶管事,叶傲天!救我!救我!”
恰此时,刘虎已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见商娇呼救,抬手便狠狠地一个巴掌扇到了商娇的脸上。
商娇不察,一下被打得跌跪在街道之上,眼冒金星,口角流血,偏头发还被那家丁攥在手里,痛得头皮像要被撕裂了一般火辣辣的疼,那模样说多狼狈便有多狼狈,再也无力逃跑。
刘虎见商娇再无反抗的力气,长出了一口心中恶气,咧着嘴呼哧呼哧喘着气,一把提起商娇的头发,骂道:“小贱人,你跑啊!你再跑啊!看老子今天不打断你的腿!”
说罢,他抬起脚,便一脚重重地踹在商娇的小腿上。
“啊!”商娇又是一声惨呼。
但商娇的惨呼丝毫没让刘虎同情罢手,反倒增加了他凌虐折磨她的快.感,一把提起商娇的衣襟,他血红了眼,一掌一掌,狠狠地,重重地扇着商娇的耳光。
“小贱.人,让爷好找啊!竟然躲到天都来了,真会跑!看爷打不断你的腿!”
“住手!”
刘虎正扇着商娇耳光,面前的铺子里却传来疾声的喝斥。原是叶傲天得了消息,说有人在铺门前闹事,匆匆从管事的房里赶了出来。
商娇此时已被刘虎打得口鼻流血,脸上红肿,迷迷糊糊间,听到叶傲天的声音,虚弱地开口哀求:“叶管事,救我……”
叶傲天方才看清刘虎手中的人竟是商娇,不由大吃一惊。
“你是谁?竟敢当街殴打我陈氏的文书?这还有王法吗?”叶傲天厉声斥问,急急地步下阶来,俯身便想要去扶商娇起身。
“慢!”
叶傲天俯下的身体却被一只粗大的手臂给拦了下来。
刘虎听了叶傲天的话,不仅没有丝毫退让,长满横肉的脸上反而挂了一丝嘲讽又快意的笑。
“王法?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就是王法!”刘虎边说,边从上襟里摸出一纸借据,展开,出示在叶傲天面前,傲慢地道:“看清楚!她商娇的哥哥商振亮,本是咱们连州一个小商人,借了老子一万两银子做买卖,没钱还,病死了。你说她这当妹妹的,不该替她哥哥把钱还上吗?结果她倒好,欠了老子的银钱还不上,在她哥哥的灵堂上寻死觅活,撞得头破血流!老子心好,容她待在自家宅中养伤,她却瞒着我偷偷卖了祖宅,隐姓埋名跑到这天都来好吃好喝地过日子!你说,这笔债老子不该讨回来么?”
刘虎说得振振有辞,叶傲天听着听着,眼神复杂地看了商娇一眼。
想当初官道相遇,他便知商娇可能是有难言之隐,才会一路跟着他们。却不想,她当时的处境原是这样的艰险。
难为这个姑娘,历经了这些人世艰险,却还不忘初心,一心做自己的事,靠自己坚强而独立的生活。
他叶傲天除了东家,平生没有佩服过什么人。而今天,他却佩服起商娇的不屈与坚强来。
只是,刘虎有借据在手,叶傲天想要救她,也是一筹莫展。
刘虎觑见叶傲天一脸为难,当下又神气地狠踹了商娇肩膀一脚,“小贱.人,给我跪直了!看我今晚不好好教训教训你!”
商娇呼痛的闷哼,叶傲天再也按捺不住,狠狠推了刘虎一把,“你做什么?便是她欠你钱,你也不该如此待她!”
“哟呵?”刘虎被推了个趔趄,却浑不在意地浑笑道:“倒有人怜香惜玉起来了?”边说,他边将字据刻意向叶傲天抖了抖,“你既如此为她打抱不平,不若便按这借据上的数字,再加上这小贱.人私逃数月的利钱,一共三万两付给我,你既得了美人,我也乐得少养一人吃饭,如何?”
“你!”叶傲天眼见刘虎狂傲无赖的嘴脸,直气得怒目圆睁,双手握拳,却又无计可施。那么多银子啊,叫他一时之间如何能拿得出来?
刘虎于是更加猖狂得意起来,将借据往襟里一揣,笑道:“拿不出来?那这小贱.人是生是死,就不劳阁下费心了!”
说罢,他衣袖一挥,冲手下家丁摆了摆手,得意地大喝一声,“给我带走!”
两个家丁得令,立刻便要拖走商娇。
“住手!”
围观的人群里,一个声音骤然响起。
众人尽皆往声音的来处望去。但见一个月白的身影,披了一件靛蓝的大氅,如芝兰玉树一般,分开众人,缓缓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