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0、去意
商娇病方初愈,重新执掌明月楼。刚一回来,便赶上这档子事,避无可避的,眼中耳中便都充斥着天都百姓们热烈的议论。
听着这些市井百姓们高声地、兴奋地讨论着高氏一族被族诛的事,商娇只觉得心里很是不安,很是压抑。
一千多号人,一千多条活生生的生命啊!
便是高氏一族中某些人曾经飞黄腾达,做了不少亏心事……
可那毕竟只是少数。
更多的人,仅仅只是因为他们姓高,他们有着高家上辈、上上辈……的人留传下的血统,就这样卷入是非当中,含冤莫白,血洒刑场,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商娇越想越觉得可怕,越想越心惊内跳。
城西菜市口的血腥味,至今仍在天都城上盘旋,引来各处乌鸦纷至而来,在大魏的天空上形成“哇哇”乱叫的黑雾。
整个天都的上空,都似乎弥漫着浓重的血腥,与黑沉的不祥。
可是这些市井中人,却一点也不为这些逝去的生命惋惜与沉痛,反倒一提及此事,说的人兴奋莫名,滔滔不绝,口沫横飞;听的人也一脸好奇,时而大笑,时而拊掌,就像听人说书一般……
这是个什么世界?
为什么商娇觉得,如今的大魏,就像一个光怪陆离,充斥着各种魑魅魍魉的幽冥之境?
她忍了又忍,一忍再忍……
终于,在又一轮的哄笑声中,她再也忍不住心中愤慨,重重地将手中的茶杯掼到案上,出了柜头,迅速地向后厨跑去。
安思予一直在她身畔留意着,看商娇听着店里食客高谈阔论,全都兴高采烈,眉飞色舞地说着昨日高氏一族被斩于西市之事,面上已满是抑郁与不奈,他的心里也跟着沉甸甸的。
所以,看商娇迅速离了柜台,入了后厨,他也忙放下手中正在记账的账册,脚跟脚地跑入了后厨。
因是用饭时侯,此时明月楼的后厨天井处,帮佣的一众婆子正在紧张地择菜的择菜,洗碗的洗碗,一片忙碌的景象,连彼此交谈一句也来不及。
商娇小跑到这里,避开了食客们的高声笑闹,耳根倒图了个清净,遂干脆倚墙站着,抬眼望向天井上方那四四方方的一小片蓝天白云,深吸着气,享受着这片刻的安宁。
安思予脚步轻缓地行到她的身后,抬手轻轻抚了抚商娇的肩膀。
“怎么,还在为高家的事难过?”他温柔关切地问道。
商娇微别过头,看了看安思予放在她肩上的手掌,又轻回头去,看向天空,轻轻摇了摇头。
“当初若不是高……湘云苦苦相逼,迫得……那个人被迫弑父,积下这血海深仇,如今高氏一族又哪得这样的报应?这既是高湘云和她父亲种下的苦果,便是与人无尤。
我虽同情那些无端受牵连而丧命的高家人,却也知什么叫因果报应。高氏一族,既然享了常人不能享的富贵,便要承受常人不能承受之痛苦,我并不为他们感觉难过。说到底,不过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安思予轻轻重复着商娇的话,轻抬头间,却将商娇眼中的哀悯与沉痛看得一清二楚,遂知她并非自己面上所说的那般洒脱,不由眸光沉了一沉。
“娇娇……”他张口唤她,想安慰她一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商娇却不看他,依旧抬头望天,苦笑道:“我只是在难过,想当初,她是这么善良的一个人……可如今,一千多条性命,一千多个活生生的人,她竟然鼓动皇上,说杀就杀,除律例中明令赦免的人之外,便连孩子也不曾有过一丝心软!……她怎么就能变得如此狠毒?”
安思予闻言点头,谓叹,“是啊。人心易变,竟至如斯境地!这也是我当时未曾意料到的。若我早知,早知……”
说到此处,他紧抿着唇,再也说不出话来。
当日安大娘死时,他亦有这悔不当日的感觉。
只安大娘的事,安思予也知道有偶然的成分。所以心中虽悔恨,却终觉事出有因,并没刻意怪罪于胡沁华,只想平息事件,从此与她再无瓜葛。
可如今一步步走来,他眼见着胡沁华不仅没有收手,反而变本加厉:拆散商娇与陈子岩的恋情,陷害高淑妃,鸩杀太后,嫁祸高氏谋反,牵连并杀害陈子岩……
这每一件事,一环套着一环,她却做得游刃有余,天衣无缝。
商娇说她曾经善良不假,可到底是从迎来送往的风尘中出来的人哪,从小便见惯了人性与欲望中最丑恶的一面,所谓的温良无害,不过是在红尘打滚中,用来保护自己的保护色罢了。
若然一朝机缘巧合,揭开这层善良的外衣,那十数年小心翼翼、委屈求全、迎来送往间,养成的机心算计,便瞬间成为一把初初开刃,锋利无比的匕首,刺向所有对她毫无防备的人。
可惜这个道理,他当时不懂。商娇更不懂。
便有了今日,一千多人做了她锋利匕首下的累累亡魂。
胡沁华,当真如商娇所言,已经入了魔了。
为掩盖过去丑陋的人生痕迹,她可以一夕之间杀掉几百人;
到现在,更以一千多人的性命与鲜血,为她老父一人陪葬、祭奠……
再这般下去,大魏的天,只怕当真要被她一人搅得天翻地覆了!
所以,安思予不禁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若那日,他没有执意下水,将本已浸入猪笼沉塘的她救回人世……
如今这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
梁家、醉倚楼里的几百号人,太后、高氏一族……
还有,陈子岩……
这么多的人,会不会都还好好的活着,依旧享受着本该属于他们人生?
思及此,安思予也是心情沉郁,轻侧首,看了一眼商娇忧郁的侧脸。
曾经笑若朝阳般璨灿,光芒四射,快乐得似乎能感染身边所有人的姑娘,不知何时,竟变成了这般满心伤痕,四顾茫然,眉宇间掩不住轻愁的女子。
说到底,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他。
他不禁长闭着眼,深深叹了口气。那压抑在心间的一句“对不起”,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不忍说。不敢说。
怕会揭开商娇心上的伤口,看着她红着眼眶,泪落如雨的模样。
“可是,”商娇继续开口,打断了安思予漫无边际的思绪,“如今我更害怕的,是整个天都的人。一千多条鲜活的性命,即便他们有些人背负着原罪,但稚子何辜?老人何辜?这些人,何曾欺压、伤害过任何人?却因为姓高,便成了背负家族原罪的人,成了上位者的垫脚石,前朝后宫,皇权治下的一汪鲜血……
可安大哥,你看,你听,那些看着无辜的人被冤枉、被牺牲的市井百姓,却拿着无辜者的生命来当作笑话,来当作自己茶余饭后,酒足饭饱的谈资……麻木不仁,毫无怜悯之心,真真可怕!大魏有这样不辨是非,不懂同情的百姓,只怕国祚不寿……”
“商娇!”安思予听着商娇的话,越听越心惊肉跳,待得商娇说出“国祚不寿”四个字,他已一个惊跳,上前一把捂住了商娇的嘴,又警觉地向四处望了望。
“你疯了,娇娇!”他在她耳边低吼,直到现在心还在怦怦直跳。
商娇无奈地闭了闭眼,轻轻摘下了他捂住她的手。
“曾经的我,因为家中欠下巨债,无力偿还,只得带了常喜一路北逃来到了天都。我总以为天都乃天子脚下,定然是人群熙攘,繁华盛世,我虽是女子,在这热闹繁华的天都,也定能找到自己的安身之地,过些自己想要的,平淡的生活……”
商娇慢慢说着,回想起自己当年与常喜义无反顾,相携来到天都时,是那般的轻松与自由,充满着理想与对未来的憧憬,唇角亦不由得含了一丝笑意。
可仅仅一刹,唇边的温笑,便化作了苦涩的花朵。
“可原来,有人的地方,便会有是非,有阴暗的人性,有争端,有仇恨,有无边无际却又牵扯不断死结……一步错,便会步步错,终于万般皆成蹉跎。早知这一步一步会终成伤心,我当初又为何要来?”
“娇娇!”安思予听出商娇话里隐隐的绝望,一时心急如焚。
为何,他不仅在她的话中,听出的不只是失望与绝望,还有种说不出来的却意?
是的,却意!
安思予陡然睁大眼,仔细地打量着商娇。
早知这一步一步终成伤心,我当初又为何要来?
一个曾经无忧无虑的少女,要经历多少伤心绝望 ,要有如何苍凉的心境,才能说出这番令人闻之动容落泪的话来?
天都,终成了她的伤心之地了么?
想到这种可能性,安思予的心立刻被巨大的恐惧与茫然摄住,一时竟不能呼吸。
“娇娇,你……”他颤着声,偏过头仔细地打量着她,不敢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你该不会……想要离开天都了罢?”
商娇乍听安思予不确定的话,身体微微一颤,忙敛了自己一脸神伤的思绪,转头向安思予璨然一笑。
“……怎么会?安大哥,你多虑了。”她笑靥如花,向他道,“我在天都,还有明着明月楼,还有着大哥,还有着许许多多的牵挂……怎会轻言离去?”
商娇的话,句句令人安心。可不知道为什么,安思予却从商娇刻意堆笑的脸上,看到了一丝刻意掩饰与心虚的痕迹。
他于是也敛去脸上的探究与询问,温淡一笑,轻轻地伸手,执住了商娇的手。
“嗯,你在这里,确实还有太多的牵挂……大哥相信,娇娇不会骗大哥。”他温和地道,
大手,轻握住她冰沁的手,只觉得寒凉刺骨,似怎么暖也暖不热的坚冰。
想了一下,他又向商娇道:“……只是,大哥想请求娇娇答应大哥一件事。若娇娇有朝一日厌倦了在天都的生活,想要离去,可不可以请你……带上大哥一起走?”
说到此处,安思予紧紧握住了商娇的手,似怕她下一刻便不见了一般,用近乎哀求的语气道:“娇娇,你我二人,皆孑然一身,再无亲人……可若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却总还能有一个为彼此遮风挡雨的亲人,朋友。漫漫的人生路,也就不再寂寞孤独,是不是?”
商娇怔然地看着安思予温润如玉的静雅脸庞,听着他几乎放下了一个男子所有的尊严,向她近乎乞求的话语,不由心中动容,鼻间一酸,几乎掉下泪来。
她几乎想也不想,攥着安思予的手,轻轻地摇了一摇,示意他安心。
“嗯,一定!”她依然温温地笑着,若冬日里最和煦的那一抹朝阳。
眸中含泪,轻轻地、郑重地,许下她对他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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