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叔若下山后没有回城,而是随便就着路边的山神庙歇息。想是早就提不起精力挪动脚步,才这样草草了事。天已然黑透,下山花费的时间硬是比上山的还久。
她推开门进去,扶着墙坐下来,这一坐又是一个时辰,泪水静静淌在脸上,再没断过。没有失声痛哭的狼狈,而是坐在窗边抱着腿面无表情的流着泪,也不知她在想着什么,到最后眼泪似乎都枯竭了。她傻盯着窗户上映出的模糊树影,手无力滑落,一个东西从袖子里掉了出来。叮铃铃的滚动声,在寂静的夜里十分刺耳。
被声音所吸引,墨叔若终于动了动身体,低下头去看,只见地上躺着一块红色的东西,拿起来细瞧,原是一枚由一整块红翡翠打磨出来的扳指。玉色通透无杂质,在八国基本都是独一无二的宝贝。之前替宴绝制白玉扳指的时候,她听那玉器老板说了不少东西,此时那些有关内容涌入脑子,第一时间就愣了下。红似血的翡翠,墨家书册的玉料排行榜上居于前十,这种玉料稀有,八国几乎很难见到一件成品。此时怎么会从自己身上掉下来?是谁放的,又为何意?
仔细回忆,这一日与她有接触的就只有七叔。七叔为何要给她这个东西?大伯在场,他不能明说,这枚扳指难道是跟爷爷有关系?
一想到此,墨叔若瞬间将那枚扳指捏得死死的。
夜色早已过半,黑暗中月影下,一切都显得温柔起来。
疾行的脚步突起,像是有人轻功跃下,几乎是瞬间就来到了门外。伴随着猛烈地踹门,原本就不怎么牢靠的木门瞬间飞出去半截。三个黑衣人依次蹿进,眨眼时间,神像前后被翻了个遍,连着稻草堆破木箱都没能放过,可就是没见到一个人影。三个黑衣人面面相觑,动作迅速,闪身离开。而此时,墨叔若就蹲在半开的木门后,因为她的身体小,蹲在角落里,刚好又被房梁上垂下的黄色破烂帷幔遮住,只要不掀开就难以发觉。
她吓得不轻,但脑子还没乱,这些黑衣人是谁派来的,不言而喻。只是墨叔若真的没想到,墨守政会做得这般绝情,她于他毕竟是亲叔侄。
事情真发生在眼前,也不能再怪自己没提前作为。她坐在门后闭眼喘息,心道:“不能回墨家了……可一旦出城就会被尾随而来的人毫不留情地杀掉……”再次睁开眼,红通通的眼睛显得有些无助。她留意着屋外,不敢立刻起身逃跑,这一躲就又是几个时辰,眼见着天蒙蒙亮,远处传来鸡鸣狗吠声才扶着门起身,窝了这么久,腿都快麻木无知觉。
墨叔若在屋子里翻来覆去找了些破烂布料套在外面,又顺手抹了把香灰涂在脸上。经她胡乱折腾,转眼间就从一个大小姐变成了小乞丐。
天已亮了。
门外再次传来了动静。墨叔若有些慌张,迅速抄起一根棍子蹲在案台后。嬉笑打闹声由远及近,只听吱呀一声,木门被人推开。捏在棍子上的手起了层薄汗,心跟着被揪起来。从缝隙里看去,进来的人并不是昨夜里的杀手,而是一群乞丐,大的似乎也就十五六岁,模样还很年轻,看起来并不像是扮的。
脑袋灵光一现,她突然想到了脱身之法。
***
飞花谷内,尤姜站在房顶,远远见一只黑鹰飞来,速度之快,转眼就到了跟前。他伸出手臂让鹰停留,右手摸了摸它白色的脑袋,这才去看爪子上的竹筒。
信是玉华扶窨写的,内容大意是让他速去柳示边城护宴绝安全。
柳示?记忆深处有段尘封的过往隐约浮现。对于扶窨的担忧,尤姜清楚得很。只是昨日才得了宴绝令,要他去顷安护墨叔若周全,这会玉华扶窨又要他去边城,实在两难。
看着远天落日,俊朗的脸上难得有了皱眉的表情。不是为了帮谁头疼,而是想起明月殿地下室里方百媚说的那些话,如若是真的,那这方红魈以后就更加不可信了,这些事,应当回报宴绝才是重要。
手从怀里摸出块东西,夕阳下,黄色的玉质看起来更加晶莹剔透。这东西是两块黄玉雕刻成鱼形状合在一起的配饰,有点像太极八卦图,头尾结合了榫卯,合在一起并不容易脱落。
尤姜虽然不曾在意这些东西,但也不是个工具可以任人摆弄。他不知道玉华扶窨收集这些东西要做什么,他也懒得管,只是若莫名其妙做了别人手里的刀,未免有些可笑。将玉珏捏紧放入怀里,扬手一挥,让黑鹰离开。
屋内,方红魈刚推门进去,床上的妇人咳嗽几声,虚弱道:“小叶子。”
方红魈两步并作三步走,放下手中药碗,赶紧将她扶起来,“红姨,慢些。”
妇人喘了几口气缓过来,摇着头道:“我没事,你别担心。”
红姨是方红魈父亲的仆人,也是自幼照看过方百媚的。她再怎么心肠毒辣,到底也没坏到杀害故人。想及此,对方百媚的恨竟悄无声息地退了一点点。
“我已经替你把过脉,这几日要好好休息,不要多想……”飞花谷几近灭门,不担忧怎么可能。人之常情,又只好补了一句,“谷中的事我会打点好的,您不要忧心。”
妇人略微粗糙的手心轻轻盖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安慰道:“老婆子我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你莫担心我,倒是你……”说着替她挽了下耳边的碎发,话里都是心疼,“瘦了很多……这些日,你应该很辛苦吧……”
方红魈吸了吸鼻子,眼眶瞬间翻上泪花,“红姨……”她很想再像以前一样孩子气撒撒娇,可是如今飞花谷快没了,这一谷人的未来都压在了她的肩上,哪有那么容易再示弱。
“你放心吧,我挺得过来的。”
面对此情此景,两人都是泪水连连,妇人咳嗽几声,无能为力,“谷主的尸身可有安葬好?”
方红魈点点头,没有说话。
红姨看了她半晌,“你是不是有话要问我?”方红魈是她从小带大的,她心里的事瞒不过她。“你见到方百媚了。”
是陈述而不是疑问。
想起眼前飞花谷景象,又忍不住痛骂:“这个二姑娘实在不是个善人!即便再大的仇,也不该这么残忍……”飞花谷好歹也是两辈人的心血,是天城派的传承啊,怎么能说毁就毁了!
她心里不痛快,又落起泪来,抬袖擦拭完,咬着牙,神色很是痛苦隐忍,“我迟早会让她血债血偿!”
“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妇人含泪道:“方百媚携蝶蛊虫闯入谷来,这东西一旦蜕鳞就无孔不入,我们招架不住,只得让年轻弟众躲入暗道,至于云谷主她……”妇人摇了摇头,“我未曾跟随在侧,不曾了解全貌。”
她皱起眉头,似下了决心,“红姨,你跟我说实话好吗?方百媚说我娘……另有其人,这话不是真的是不是……”她眼神隐忍,心底纠结,害怕这是真的,又怕自己真是认贼作父。
红姨低下头,半晌叹了口气,“你母亲身子骨弱,生下你后没能扛过去……你也知道,世人对七幻石有多觊觎……当年谷主病重,又操心二姑娘,实在无暇顾及谷内安全与发展,有一天,天目峰峰主千阖带着云谷主前来商谈,那时候她也只是个半大姑娘,按照千阖城主的提议,也就是让云谷主携管飞花谷,以防贼人趁虚而入,你父亲刚开始也是不答应的,但云谷主还是留在了谷里,朝夕相处,或许是看透了彼此性子,你父亲对她也没有那么大的敌意了。”
方红魈喃喃:“也就是说,方百媚说的是真的……云出岫不是我母亲……”那个人明明一直都是她很崇拜的人,结果现在告诉她,云出岫不过是天目峰放在谷内监视她们的眼线。
红姨叹了口气,“你母亲……云谷主她这些年对飞花谷也是尽心尽力,并未有什么对不起方家的事,至于二姑娘对天目峰的恨意,这些都是上一辈的恩怨,你不该掺和进去。”
“天目峰这般无耻对我天城派,怎么可以就这么算了!”
当年天目峰是有错,也是怀着目的来帮忙,但确实也帮助飞花谷挺过难关,要算账,这些恩恩怨怨谁又算得清楚呢。
“如今宴绝城主心底如何,你是应该清楚的。叶子,不要被方百媚的话蒙蔽,她就是无人可用,才总想拉飞花谷下水,去反抗天目峰,可是你想想,飞花谷真能斗得过吗!”
她愣了一下。
妇人继续道:“如今你要带领飞花谷处世,不能小孩子气,也不要被利用了知道吗。”
这话她有没有听进,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第二日,尤姜不辞而别,悦常枫也准备起程去顷安。看方红魈脸色,他猜出些大概,叹气道:“你不去顷安了?”
她这才回过神,点头,“我要去找方百媚,我父亲的遗体还在她手上。”
悦常枫摇着扇子分析,“那方百媚对你父亲不算太坏,应该不必太过担心。目前紧要,需得尽快恢复谷内状况,特别是入谷的机窍。飞花谷幸存的弟众都是些初级阶段,莫说护卫谷内安全,怕是自己都护不了。如今世道险恶,大门洞开,这里于外人来讲可是块肥肉。”看着远天的云彩,他句句真心,“你身后唯一的后盾天目峰,玉华扶窨不可靠,至于宴绝……”他毕竟不是很了解,不好多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不说远,眼下也只有寄托他帮忙了。”
“你说这些我自然清楚,但还是要谢谢你,为我想这么多。只是……我到底忍不下这口气,这个仇我是一定要报的!”
于她个人的家仇,悦常枫无可奈何。自己的任务还没完成,也没法继续待在这。算算来去路程,确实比较着急,“我没有时间再多耽搁,就不能再陪你去了。”
“我知道,往后的路我自己会走。此去一别,各自安好。”
他愣了下,合扇在她脑袋上敲了一把,“你这人真是狠心。”方红魈也没反抗,满脸疑问望着他。悦常枫摇头一笑,“我帮你这么多,可不是白帮忙的。”
“我能帮你什么?”
他不急不缓道:“墨家的事我暂且不知真假,但就像你说的,墨姑娘现在应该没有心思随我去边关。正所谓远水解不了近渴,而你又恰好此时送上门来,我没有理由舍近求远。”他笑着看她,满面奸猾,“不如,我们做个交易。我帮你修复进谷的机关,等安顿好谷内事务,你跟我去边关,解除蝶蛊,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