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时刻,墨叔若居然看到他冲出来,及时抓住了她手臂旁边的绳索,宴绝被强行拖出了半截身子,他左手甩出千节鞭缠住崖壁上的顽石才勉强控制了继续坠落的趋势。
一滴滴温热的鲜血落到她冰凉的脸颊上,他右手本来就受了伤,这下拽住这么块巨石,血管都崩开了。
“宴绝……”她几乎哭出声来。原本已经看到生的尽头,意外却老是接踵而至。墨叔若无可奈何,只能道:“你松手吧。”
他们之间,如果必须要死一个,她希望他能好好活着。
他艰难道:“我不会松手的。”
头顶有石头掉落,墨叔若慌忙喊了声,“小心!”
可这时又如何避开?
石头从宴绝身上滚过,掉落到悬崖下。虽然他没有出声,她却听见了石头砸中肩骨的碎裂声。
“放手吧,别逞强了。是我自己硬要跟来,这与你本没什么关系,你没必要管我。”眼睛明明已经睁得够大,可就是看不清他的脸。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泪。
不想他死,也不想自己就这样死去,至少,让她再仔仔细细看他一眼。可这紧要关头已经没时间供她多想其他,心中做出决定,她压抑着哭声,低低道:“我想活下去……”为了爷爷,为了自己,想好好活着。
他低头望着她,“墨叔若,你不会死的。”
“我知道。”她笑起来,“我一直都很相信你。”顿了顿,道:“我的挎包里有一把匕首,刚刚在平台上时我已经握在手里。”动了动被捆得死死的双手,“如果我割断绳子,你有一弹指的机会可以救我。”
他似乎是信了,目光有些慌张,“墨叔若!”
“我已经在做了,这是没得选的选择。我数三声,你就放开绳子,巨石掉落的瞬间你要抓住我。”
“……”
“三……”
“墨叔若你不要乱来……”
“二……”
纠结情绪加上混乱的状况以及濒临昏厥的身体,他来不及细想。这倒计时听得他胸口莫名的难受。
“一。”
忽闻她最后一字吐露出口,他一声低吼,使出最后的力气,将她往上一提。右手伤口血管再次爆裂,一身白衣,右半边几乎都已经染成红色。五指松开那瞬间,他想,即使是松开了手,这道力量也能让她在空中稍多停留一秒,只需要那一秒时间,他就可以抱住她。
刹那间,伸手去抓她的时候,只拽住了她一截衣角,然而传来的力道却不是一个人的重量……
他瞪大眼睛,墨叔若,你骗我……
“墨叔若!!”
下落的速度实在太快,她渐渐看不清东西,无法想象所处的境地,只觉得一片漆黑中,失重得厉害,像是被怪物缠住了脚往地狱里拖去,难以呼吸。
她闭上眼睛。
对不起……
项景佾送的匕首早就不知所踪,她说了谎,不过是想他放手。这样的情况下,他堪堪自保,若再顾上她,活命的机会太小。
宴绝紧捏着手中一截碎布,忽然间见他收回鞭子跟着跳下山洞深渊。
漫长的下落,原以为等来的会是身体撞上岩石的碎裂感,没想竟然坠入了一条地下暗河。无法呼吸的空间里,刹那的昏厥后,冰冷刺骨的河水让他迅速醒转。脑子的第一反应便是伸了手在能触及到的范围胡乱抓着,可除了从手中流过的水,其余什么都没有……
摸不到喊不了,他第一次痛恨自己什么也看不见。他一边下潜一边乱探,只希望能找到墨叔若。
忽然间,左手袖角被人拽住,他愣了下,探手抓到一个人的臂膀,用力一拉,右手顺势一捞,正将她稳稳抱入怀中。
也许是上天怜悯,落入水中后,虽然费了点力气,但却挣开了绳子。等她上潜了一段,浑浊的视线里居然看见了一点白影。
那一瞬间心中说不出开心,更多的是震惊。宴绝竟然为了她跳下了悬崖?为了她,竟然连性命也不要?
地下河的水流速度平缓,两人虽都受了伤,但都平安无事的上了岸。
互相扶持着走上沿岸平坦的石头,两人瞬间都栽倒在地上,她爬过去,趴在他身边摇着他的肩膀,“宴绝,醒醒……”双手搓着他冰凉的手指,声音哽咽:“你不要睡觉,你跟我说说话……”
宴绝失血过多,力气用尽,连睁开眼睛都觉得费力。
她转身将他背起来,只是已经过了那么多年,他们都长大了,她也再背不动他。没挪动几步就再次摔在地上,墨叔若爬过去,将宴绝抱在怀里,哭的像整个世界都毁灭了一样。
“宴绝,不要丢下我……”
是谁在说话?
他睁不开眼,却能感觉泪水掉在脸上的灼热感。
温度,竟然有林星的温度。
谁在为他哭?这个世上谁会为他哭?
“我求求你睁开眼睛,即使看不到我你也睁开眼睛……”
他皱了下眉,吐出一口血。墨叔若吓个半死,捧着他的脸哭得狼狈,“宴绝……你别吓我……”
“墨叔若?”
她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是我,我是墨叔若,我还活着,我们都还活着呢!”
他笑了下,“真好。”
墨叔若扑过去抱住他,语无伦次道:“不好,一点都不好,你不该来救我,你看看自己现在都变成什么样子了,这哪里好!”
因为无力,他的声音很轻却又很平静,“我说过会护你周全。”
墨叔若起身,抹了把眼泪,“我不要你护我周全,我只想你好好的。”
他依旧是笑,望着上方不发一语。
好半天从腰间摸出个红色盒子递给她,“打开。”
“这是什么?”墨叔若接过来打开,一只血红色翅膀的金蝶从盒子里飞出,一转眼飞入了黑暗。
他重新闭上眼睛,“赤羽金蝶是飞花谷用来寻物的宝贝,我这一只,是红魈给的,没想今日会派上用场。这里离飞花谷不远,倘若赶得快来回也就三个时辰。”
“真的么!”仿若得救,墨叔若心底有些开心。不过三个时辰对他们来说也太长了,更何况宴绝还受了重伤。她看着他右臂上已经被水冲散得差不多的血迹,皱眉道:“你实话告诉我,你还熬的过多久?”
他也没打算骗她,“半个时辰。”
“不,不行。”这样短的时间怎么行!她摇头,“我跟你说话,你不是说喜欢听我说话吗,我跟你讲小时候的事,跟你讲顷安的美景、小吃,你听得开心了,肯定就不会觉得困了。”
他好笑道:“我不困,但是我答应你,我不会死的。”
“说好了?”她哭的双眼红肿,鼻涕横流,“不会像爹爹一样,对我撒谎?”
“真的,我说到做到。”
墨叔若死握住他的手不放,“虽然知道你是怎样的,但潜意识里一直觉得你就像神仙一样,不会有生老病死,可看到你满身是血的时候,我好害怕,从来没这么怕过。”
“怕什么?”
“我怕你会死。”墨叔若抽泣道:“怕你会离开我……”
“人都会死的,何况每一届天目峰的城主都活不长。你记得吗,”他想到这就忍不住说起来,“我的师傅千阖,他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可他去的那日,听说只是在弹琴,他自己或许都不知道大限已至,只是在那个下午,睡着了而已。”
墨叔若得出个结论,“那他肯定没有在乎的人。”
宴绝奇怪,“怎么说?”
她解释道:“倘若他有在乎的人,心中牵挂,就不会走得那么平和。”
“即使牵挂,又如何。大限已至,该去的终归是要去的。”他说的毫无起伏,就像在讨论冬去春来梅花凋零,那么坦然。
“你知道当年扶窨上主受挫时,为何你师傅会让他抚养花瓷?”
“……”他没能回答,因为他知道。
墨叔若继续道:“人有了牵挂,就不会把死看得坦然,就会力争活得更久。”人类不像动物听天由命,他们有情感有思想,永远都会创造奇迹。
静谧的空间里,河水由高处往低处流动。宴绝道:“你想我活下去?”
墨叔若奇怪,“你不想活下去?天目峰、扶窨上主、小瓷,他们都不在你心中?他们都不是你的牵挂?”
他笑了笑,摇头,“在我心中,可如果下一刻要面对死亡,我心中依然了无牵挂。”
这话说的墨叔若心慌,她抓住他的肩头,“那你想想我,如果你因此死去,我会如何?”
宴绝淡然道:“惦念几年也就忘了。”
“忘不掉!”她厉声道:“怎么可能忘得掉,你看不见我的脸也看不清我的心,所以你不懂!”
他愣了下,“我懂。”
她摇头,“不,你不会懂的。”
空荡的地下河再次安静下来,宴绝不再就这个问题继续辩论。
“你是怎么发现我的眼睛看不见的?”
墨叔若松开手重新坐好,从恍惚中回过神,“记得信陵送鬼节那晚吗,我其实并没有作画,是写了几个字。”
宴绝躺在地上叹息:“原来那么早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你其实不知道的还有很多。”也不知今日过后还有没有明天,墨叔若已经不想再把心中的那些小秘密隐瞒,“当年天目峰上,是我害得你失去了眼睛……我没想到你隐藏得那么好,整整四年,你骗过了所有人,包括我。”
“天目峰上?”宴绝奇怪,又似乎想起什么。
墨叔若继续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她轻轻擦去他唇边的血迹,带着温润浅笑,“那年刚到天目峰,我迷路遇见你,你对我说,‘怕什么,我只是想问你是否找不到回去的路’。”
宴绝惊讶,“那个女孩是你!”
她笑道:“我是不是也隐藏得很好。”
“我早该想到那就是你。”她原本就没做什么隐藏,是他自己没有发觉罢了,“我记得醒来后已经身处山下,那时我问花瓷,她却只字不提只说不知道,我一直以为你死了……”
墨叔若坐在他身边一动不动,眼神望向远处的黑暗,仿佛又回到了那年初见时候。“倘若没有遇见你,你就不会失去光明……”
“我……”他声音虚弱,精神开始涣散,“我……并没有怪……”
墨叔若看着他慢慢闭上眼睛,也不再发了疯一样想摇醒他,反而一边哭一边笑,“你不怪我,可是我怪我自己……”她哭的一塌糊涂,“你知道吗……我喜欢了一个人很多年,从见他第一眼起时就已经倾心相许,但我对他来说,不过是个陌生人。”想到刚刚他说的话,她又否决掉,“不,不是陌生人,应该是个死人……”
或许是不甘心五年感情打水漂,白白浪费了自己的真情实意。也或许是他的善心,让她误以为了那是感情。此时此刻,就算得不到他的回应,她也不觉得伤心,至少她当着他的面,告诉他了。
眼泪一颗颗往下掉,将眼神放回他脸上,身体却仍旧一动不动,“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她就这么看着他,眼神灼人,满覆情谊,像是要把此后一辈子的全补回来。“如果此生再不能见他,就算活着也不会开心的。”她一边笑一边哭,慢慢闭上眼睛,身体一歪,昏倒在他身边。
地下河道里,只有水声连绵不断。
迷蒙中,有红色的飞花漫天飘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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