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月,京楼雪本想将玉石刻成玉佩,作为生辰礼物送给百越郗。墨叔若记得,那汉妮玉是京楼雪从玉石场赌石赢回来的。只可惜中间很多事来得突然,雕刻最终没能完成。
墨叔若重新聚焦视线,伸手将玉佩握在手里。
自京楼雪疯了以后,这玉佩再也没有进行过雕琢,也没能送出手。只是不知后来如何辗转,竟然还是到了百越郗手上。
死后还带着这玉石,想来除了百越郗不可能再有其他人。
她眉头深深颦起。
事情果然还是如传言那般,是京楼雪病发错杀了他?
京楼雪的记忆断断续续,乱七八糟,有时候甚至还有黑袍女人灌输的假记忆,连墨叔若都想着头疼,更别说京楼雪自己会有多混乱。
墓穴外突然传来一声大吼:“叔若你在哪?!”
她慌忙将手中玉佩收起。
“师兄来了……”听得外面步伐纷乱,墨叔若催促一直站在旁边的宴绝,“师兄一定带了人来,你快走吧,被百越家的人看到就不好了。”
“嗯。”他点点头,一闪身飞出了墓穴。
墨叔若松了口气,跑出去,“我在这里。”
对于上次信陵的事,可能项景佾也后怕,这次还真带了不少侍卫。
他闻声而来,停下脚步,确定她无碍后才瞟了墓穴一眼,这不看还不打紧,一看就忍不住怼她,“谁说只是老远看看,都把人墓给开了,还好意思恐吓我!”
墨叔若一脸憨笑看着他招手让随行的侍卫帮忙。
“我那不也是为了案件能尽快突破嘛。”墨叔若跟在他屁股后面念叨,“再说了,你要是跟来,我还进得了墓穴吗?”
项景佾忙里偷闲回了句,“那敢问墨大小姐,你可有什么进展?”
她比起一节小指头,“一丢丢。”
侍卫首领从墓穴内出来,叫了几个帮手进去抬被宴绝掀翻在地的棺盖。
项景佾站在门口往里面瞅了一眼,扭回头来时,眼神诡异,话里带着佩服和无语,“人还没娶你,你就把棺材给掀了,要真娶了你,你还不得把地府给闹开来……啧啧,这事要传出去,还有人敢娶你吗……”
墨叔若威胁到,“要真嫁不出去我就来祸害你。”
项景佾讨饶,“你还是放过我吧。”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斗嘴斗得不亦乐乎。
项景佾带人出来时只说是到附近一带巡视,百越侯和墨公并不知墨叔若来了王孙陵。怕墨公知道会担心,墨叔若对着项景佾赔了几句不是,又给众人好一通说服,才把这事敷衍过去。
回到百越府后,一切都像没发生过。
***
一队人马不紧不慢从岭南附近几座山峰间穿过,面上虽尽力低调,可那随行二十几个侍卫工整的队形以及统一的墨绿色服装无不表露出其背后强大的势力。
线条精壮的千里良驹拉着三辆马车快步行进,插在车辕上随风飘飞的灰色旗子上绣着一个“墨”字。
那当头马车内,一绝美妇人眉头轻皱,“廷哥,我总觉得心头不安,家里不会出什么事吧?”一袭墨绿短衫裙裤衬得她英姿飒爽,发髻高挽,里外皆透出干净利落。
旁边中年男人穿棕红箭袖长袍,鼻下虽有两撇胡子,却不难看出他年轻时也是个俊俏的公子。
“我们尽快办完事回来,不会出事的,放心。”
“可我还是不放心,叔若才七岁,要是出了事,谁来保护她。”
男人拍着她的手背,安抚道:“出发前连后几个月的衣物都替她备好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况且家里还有父亲和三弟在,她不惹事,便是最好的。”
妇人勉强如此安慰自己,点着头靠向他肩头。
安静下来的车厢,忽然传来敲击木板的笃笃声,两人对视一眼,立刻起身将坐榻下的暗格打开。
那木板一移开,竟然露出一个蜷缩的小身影。
“叔若!”妇人惊叫一声,伸手将女孩从暗格中抱出。
男子脸色严肃,看着女孩瞪眼怒呵:“谁让你躲在里面的!”
女孩慌忙躲在妇人身后,睁着一双大眼,低声道:“是我自己……”
妇人扭头看向女孩,“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女孩撅嘴道:“早上跟大家捉迷藏,谁让她们那么没用,害我都在车厢里睡着了……”
“你还好意思说!”
男人做势要打,女孩抱头发出一声尖叫:“啊!娘救我。”
妇人拉住男人道:“来都来了,你打她又有什么用,赶紧写信告诉父亲,免得他担心。”
余怒未消,奈何爱妻拦着,只能发出一句,“我墨守廷这辈子败在你们娘儿俩身上了!”
见他不会在动手,女孩嘴角一咧,跳出来讨好道:“先生有教写信,我会写,爹爹给我写吧。”
墨守廷看向一边的薛之璇,看她眼神示意他答应,这才将毛笔递给她,“不会写可不许哭鼻子。”
“才不会!”
女孩噌噌几下爬上坐榻,趴在矮桌上专心写起来,一边写还一边念念有词:“爷——爷——,我在爹娘这里,娘说让你别担心。悄悄告诉你,刚刚爹爹想打我,不过还好有娘在,爹爹最怕娘生气了,所以不敢打我。等叔若回来给你带桂花糖,不给爹爹吃。”
两人看着那信内容,简直哭笑不得。见她抓了信递来,墨守廷道:“写好了?”
女孩点头,“好了。”念及内容,小心思发作忙又喊道:“不许偷看!”
墨守廷接过信纸,无奈笑道:“不偷看。”一边拿了毛笔,唰唰几下,在结尾处留下两句眉飞色舞的字迹。
正在此时,马车猛烈一晃,瞬间停了下来,薛之璇抱着女儿,匆忙看了墨守廷一眼,“怎么回事!”
车外有墨家弟子大吼:“有山匪袭击,大家小心!”刀剑拼杀片刻响透山谷。
墨守廷道:“保护好女儿,我出去看看。”下一刻便抓了宝剑飞身而出。
那群偷袭者一身山匪装扮,武功路数却并不简单,他们对马车上的粮食没什反应,墨守廷一现身,却都拔了剑朝他而来。
墨守廷眉间一拧,这哪里是山匪,分明是刻意来刺杀。宝剑出鞘,几步轻功将众人从马车边转移。数招下来,墨守廷意外发现,这些人居然对他的剑法一清二楚,他每发一剑,都被对方轻易化解。
薛之璇见势不对,忙将女孩抱入暗格,嘱咐道:“你乖乖待在里面,不要出声也不要出来。”
女孩仰头看她,“娘。”
她心中一痛,难怪一路走来甚觉不安,这便是不安预兆的原因吗?外面来袭者狠下杀手,如果真是如此,他们怕是在劫难逃。
想及此,泪水即刻模糊双眼,她将女儿用力抱住,“叔若可听娘的话?”
不安的情绪似乎影响到了女孩,连回答都带上了颤抖,她只能拼命点头,“嗯,叔若听话。”
薛之璇紧紧盯着女儿的脸,“答应娘,无论外面出了什么事,都不要出声,更不要出来。”
“好。”
忍痛将暗格关上,提起坐榻上两把绿柄宝剑掀帘而出。远处墨守廷不知受了多少剑,只见身形狼狈,棕红长袍颜色更是深了几许。
“廷哥!”她惊呼一声,拔剑便打,双剑在手,众人一时也不能擒住她。
转眼间,墨家弟子已无一生还,唯他两人还在挣扎。
忽听打斗中有人高声道:“没想这娘们还有几分姿色。”
一独眼男人道:“大哥,若我能擒下她,就赏给老子吧。”
那当头有一大汉观战,冷冷笑道:“好啊!”
独眼男人邪笑着,“看老子十招之内把她抓住。”
薛之璇脸色苍白,从小到大,她哪受过这等侮辱,当下怒呵一声:“恶贼!”
只是她一妇人,面对三五个大汉气势汹汹的进攻,哪能招架得住。几招过后,动作慢慢缓下来,趁此空隙,男人一掌将她打飞。
“璇妹!”墨守廷自顾不暇,一走神身上又多了一条口子。
薛之璇狼狈跌落在地,吐出一口血来,忍痛大吼:“不要管我!”
眼见这女人已经反抗不得,那独眼男人大步走近,直接蹲在了她身边。
“你要是从了我,说不定我还能帮你留那个男人一具全尸。”
四周几个大汉闻言仰头大笑。
薛之璇咬着贝齿,手悄悄摸到随身携带的匕首,想都没想迅速给了面前男人一刀,可下一秒,胸口便挨了狠狠一脚。薛之璇朝后飞出去,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再次跌倒在地,这下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璇妹!”墨守廷发出一声悲恸。
那独眼男人气得双眼通红,这一瞬间来得太快,不但挨了刀子肉疼,脸上更是过不去。见两个人架住她,便大步过去,毫不犹豫提起拳头打断她两根肋骨,拿着刚从腹部上拔出来的匕首,一边骂一边照着她面颊留下数道血痕。
这一幕,好死不死偏偏被刚从马车上趁乱偷跑出来的墨叔若看到。
那个陪伴了她七年的至亲之人,就在她的眼前,被人毁去容貌,极度惨死。
“啊——”墨守廷一声嘶吼,抬手对着近旁几人连砍数剑,众人方才惊醒,忙又整顿精神围攻。
几番打斗,众人虽有伤他,自己却也死伤不少。
身后传来利器破入皮肉的压抑声,墨守廷动作一滞,眼神慢慢移向胸口,那被称为老大的壮汉再一使力,剑从背后彻底刺穿。
血从他口中殷殷流出,众人只见他疯了般大笑,谁晓他忽然反手一剑,大汉慌忙后退,但终究是慢了一步,右手拇指生生被削去,大汉捂住鲜血直流的右手,看着墨守廷倒地的身影,大吼道:“车内有暗格,仔细搜,不要放过一个人。”
“是。”齐声嘹亮,众人迅速散开,纷纷朝三辆马车奔去。
谁知那倒地的墨家弟子中竟还有一人气息未绝,趁众人不注意,伸手拉响一只信号弹,啾一声,红色蹿上天空,伴随着爆炸声,那弟子的头颅已被大汉扬手一刀劈落。
鲜血喷了他一身,大汉却仿佛没有感觉,只是目眦欲裂,声音都带上了颤抖,“快点找!快点!”
有人冷冷一笑:“一颗信号弹而已,有什么可怕的?”
大汉扬手就是一巴掌,打得那人后退好几步,“墨家弟子遍布天下,这里又临近岭南,墨礼那个老狐狸怕是半个时辰后就能赶来,你以为到时候我们还能逃得了吗!”
被他怒气所震,众人这才打起精神,将三辆马车暗格都搜了个遍,确是没再看见还有人活着,一群人慌慌张张迅速撤离了现场。
世界好像安静了许久,直到双手再无力气支撑,她这才从马车底部摔到地上,回神半晌,抽噎着爬起来奔向薛之璇的尸首,“娘——”
满地尸首中,女人的脸颊已经彻底模糊不清,情景之可怖,她一脸苍白,被吓得跌坐在地,忽听不远处传来低沉无力的呼声。
“叔若……”
女孩重新站起来,跌跌撞撞寻到墨守廷身边,满脸泪水,“爹……”
“不要哭。”他费劲伸出手,想替她抹去泪水,奈何只在她小脸上留下一道鲜红的血痕。“叔若是墨家人,就算没有爹娘在身边,也一定会坚强的对不对?”
女孩只一味哭泣,声音断断续续,“叔若不要娘死……爹,你把娘找回来……”
明知墨家人一生走在刀口上,本也看惯生死,可如今却也在后悔,为什么以前老是对她那么严厉。墨守廷勉强点头,“爹爹答应你,一定将你娘找到。不过叔若也要答应爹爹一件事。”
她咬牙奋力点头。
见他从身下草地里掏出一个东西,鲜血淋漓竟然是人的拇指!他将上面一只红珊瑚扳指拔下来,塞进她紧握的拳头,“拿着它,替爹娘找出真凶。”
女孩猛将他抱住,哭吼道:“我不要,我一答应,爹就要丢下叔若一个人,叔若要爹活着,叔若不要爹死……”
“叔若听话,爹只是要你回去找爷爷,找到爷爷,爹才能得救知不知道。”
她重新跪好,一边哭一边问:“真的?”
“爹爹不骗你。”他费劲推了推她,“往南跑,越快越好,不然爹可能就会食言了。”
“好,爹爹一定要等叔若回来。”
见他点头答应,女孩忙爬起来往来时方向跑,一边跑又忍不住回头,确定他还在看着她,方才加快了步伐,冲进乱石山谷中。
落日西斜,满山怪石枯枝仿佛都透露出阴深之感,虽然害怕,却也不敢停下脚步,颤抖的声音一直在不停的安慰自己。
“墨叔若,爹爹还在等你,你一定要找到爷爷。”
不知跑了多久,身后老远突然传来一声,“老大,果然还有人活着!”
女孩一惊,脚下更是卖力朝前跑,“爹爹!”一声尖叫响彻山谷。
归鸟落林,嘎嘎乱叫着。
乱石山坡没有前路,一群人很快追上她,冷笑着慢步逼近,“不愧是墨家人,竟连我们都给骗住了。”
“漏网之鱼终归还是逃不掉,何况不过一条小鱼,哈哈……”
女孩瞪着一双满是泪水的大眼,畏缩着朝山崖移动了两步,“你们别过来……我爷爷很厉害的,你们要是敢伤害我……他一定会让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有人冷冷一哼,“小小年纪倒是知道如何恐吓人!”
有性子急的,大刀一拔,“我倒要看看墨礼那个老家伙怎么让我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寒光渐近,女孩吓得一个后退,脚下踩空,身体不自主往后倒下,顿时发出一声尖叫:“啊——”
“不要杀我!爷爷,爷爷救我!”
漆黑夜里,沉寂的百越府内突然爆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呼喊,入睡的各人从睡梦中惊醒,不过一会儿,都朝北厢房而来。
“叔若!”项景佾第一个到达她的房间,而墨叔若穿着一席白色中衣,似疯了般在房中提剑乱挥。
“你怎么了?叔若!”
她提剑一指,呵道:“不要过来!我爷爷会杀了你,他一定会杀了你们!”
百越侯几乎是随着墨公一同到来,见状,墨公面色担心,急呼一声,“叔若!”
“爷爷”她好似谁都不认识,却一看见墨公就丢了利剑冲过去,一下跪在他面前,紧紧抓着他双眼大睁,行色吓人,“爷爷,爹爹受伤了,爹爹要我带你去救他,娘死了,他们还要杀我……”
墨公老泪纵横,扶着她一只手臂不停点头,“爷爷知道,叔若不要怕,爷爷在这儿,只要有爷爷在,就没人能够再伤害你。”
因为他一句话,墨叔若终于安静下来,精神松弛,下一刻就闭眼晕了过去。
项景佾快速接住倒下的墨叔若,将她重新安置回床上。
“到底怎么回事?”墨公一声低吼,不怒自威,吓得外面几个墨家弟子一抖。
“墨姑娘她……去了王孙陵,还……”说到此,侍卫小心翼翼看了眼站在一边的百越侯,垂头道:“还看到了二公子的遗容。”
“什么!”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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