茴香院外头。
庄琂拐脚走到这里,看见有人在看守茴香院的院门,借着灯笼光亮,辨别得出那些人是庄瑚手下的人。
她思忖着:平白无故去敲门只怕不妥,何不装吃醉了酒?
便装作吃了酒有些醉态,摇摇摆摆,欲呕不吐的模样。
那些人见到庄琂,便过来,询问说:“姑娘怎么的?姑娘吃多了酒?”
庄琂虚眯着眼,越发的任性不认人,光是傻笑,道:“如今我可是回来了?都走到哪儿了?这是何处?是什么时候了?”
那些人知道主子们在里头待客,姑娘必是吃了酒,便道:“姑娘吃了酒,怕是醉了。姑娘还是回去歇吧!这儿是茴香院,此刻还早着呢!”
庄琂道:“不回去,回去了又要吃酒。我不胜酒力。有些想吐了……”
一面说,一面作呕,要往那些下人身上吐去。吓得那些人连连躲开。
谁知,这当下,身后传来一声冷笑,接着听到庄瑚的说话声。
庄瑚道:“妹妹的酒劲儿才上头?不才跟竹儿聊天说地呢么?还去看望了大哥哥和三弟弟的,转眼怎往这边醉了。”
庄琂装不下去了,又不好收敛,仍旧醉眼朦胧,头也不回,只顾笑。
半时,庄瑚打身后头上来,搭出手将她扶住,又说:“我扶妹妹回去歇息。”
庄琂轻轻推开庄瑚,方才扭头,一看庄瑚的脸,假装震惊,道:“哎呀,怎么是大姐姐呢!大姐姐不是在里头伺候么?才刚见老太太给白爷爷介绍,也没见介绍姐姐去,以为姐姐在哪个角落里吃酒,跟我一般醉了呢!姐姐怎么也出来了?姐姐醉了么?”
这些言语,一半清醒,一般醉话,听着是胡话一番,却也是讽刺庄瑚了。
要知道,老太太给白老爷子介绍孙子孙女们,独没见介绍庄瑚。
庄琂这等讽刺,就出在此典故之上。
庄瑚没生气,笑道:“介绍我做什么,我一个外头之人,没妹妹那般脸面,比不得妹妹一样的。我们知道的呢,就闷声吃几杯酒,算是赚了天大的了,不知道的,胡乱发酒疯,那才是叫人耻笑呢。妹妹别闹,还是回你镜花谢歇着吧,这处茴香院来不得。”
庄琂耍混,道:“为何来不得?这不是往日姑太太居住的地方么?老太太说过,要给我住的,我怎么来不得?莫非,姐姐想跟我抢?”
庄瑚原本笑脸,听了这话,绷住了,冷道:“妹妹真吃醉了?还是糊涂了?姐姐怎么跟妹妹抢呢?姐姐能抢得过妹妹什么,妹妹是老太太心尖儿肉,往后啊,怕是老太太跟前接班掌门人呢,姐姐还得巴结妹妹去。姐姐哪敢跟妹妹抢个什么。只是妹妹啊,这里头住了恶人,不能进去,也不能放她们出来。妹妹听话,回去歇着吧。”
庄琂咯咯咯地傻笑,继续装疯卖傻,道:“我倒想瞧瞧,是个什么样的恶人,竟要关贼似的防着她。”又推开庄瑚,道:“姐姐莫怕,我进去替姐姐出气去,他们必定惹姐姐生气了,叫姐姐这样不待见他们。我没醉糊涂却也知道,姐姐有一身好武艺,天地鬼神不怕的,难不成里头的人比姐姐还厉害?”
庄瑚道:“哎哟,妹妹,你真是吃多了酒。日常你不是这样的,怎么出去一遭,惹出一身子毛病来,越发不像妹妹了。”
庄琂捂住嘴巴娇笑,扭扭捏捏的扬起手绢,嗔道:“大姐姐笑话我呢!我历来如此,只是一直敬重姐姐不敢造次,今儿吃了几杯混酒算妹妹失礼了,姐姐别当回事才好。”
庄瑚道:“不当不当!”
说毕,连忙招呼手下的人扶庄琂回镜花谢。
庄琂才不给那些人碰自己,使劲儿将他们推开,横道:“动手动脚的做什么?难不成也当我是茴香院的贼?竟要这般用力来架押我?都退一边去。我自个儿会走!”
下人们被庄琂那不定晴的反抗吓住了手,赶紧候去一边。
庄瑚也没法子,待要好言相劝几句,那庄琂乐呵呵地又改出另一副面貌,亲亲和和的挽住庄瑚的手臂,道:“姐姐先去吃酒,别管我。我呕完了自个儿走。”
一面说一面往庄瑚身上作呕。
庄瑚害怕她真呕出脏东西来,便撒开她的手,道:“妹妹别胡闹,仔细老太太听见要怪罪你的。妹妹听姐姐的话,乖乖的回吧。”
庄琂踉跄往后退几步,站定,又哼哼哈哈笑着,往下也不给庄瑚面子了,只管摇摇摆摆,晃晃欲跌的样子,去拍茴香院的院门。
庄瑚瞧着她越发任性上脸,很是生气,立马对下人们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把姑娘扶走。”
那些人得了令,一窝蜂似的迎上去,这个扶手腕,那个扶臂膀,这个在左边那个在右边,跟押犯人一般。
庄琂心里清楚,再这么闹,也闹不出结果,毕竟轻身力薄,斗不过这些人,而且大姐姐还有功夫在手,若是当醉鬼一般教训自己,自己还真没得道理了。
于是,庄琂半依半不依的,由下人夹着。
谁知还没走几步远,茴香院的门“呀”的一声打开了。
只见娜扎姨娘、金意琅挑灯出来。
娜扎姨娘看到外头庄琂醉酒模样,显得有些惊讶。
金意琅也愣得一怔一怔的。
庄琂本来没醉,茴香院开门出来了人,她自然知晓,便转身回望,见是金意琅等人,又推开那些下人的手,冲冲撞撞到门口。
金意琅瞧不出庄琂真醉假醉,怕她胡闹伤了娜扎姨娘,赶紧挡在前头。
庄琂趁机,扯住金意琅的手臂,摇晃,道:“她们欺负我吃了酒,说我醉迷了眼睛。我瞧着你们眼熟,不像大姐姐说是什么坏人,想是她们取笑我的了。”
庄瑚跺脚道:“胡闹!”上去扯住庄琂,并斥责娜扎姨娘主仆:“出来做什么,好好里头呆着去。”又抚慰庄琂:“哎呀,妹妹,走吧!”
庄琂道:“我不走!我要进去吃杯茶!她们又不是坏人,她们是篱竹园的姨娘跟姑娘,我认得。”又傻兮兮的摇金意琅的手,央求道:“好姑娘,我吃醉酒了,让我进去吃杯茶吧!顺道歇一会子,我吃了茶,歇了脚,就回我屋了,不得打搅你们。你们若是坏人,只管撵我,若是好人,那就迎我进去。”
金意琅干咳几声,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只见庄瑚又道:“糊涂东西,难不成你们也醉糊涂了。”说完,自个儿去拉庄琂。
庄琂死死扯住金意琅的手不放,身子摇摆晃动,是醉了的模样,可那眼神望住金意琅,可是真真的清醒,带着万分的疑惑,也有恳求的意思。
就在庄瑚拉扯庄琂之际,金意琅终于挺身出来,一把扶搂庄琂,道:“难得姑娘来讨茶吃,我们岂有不给的道理。”转头对娜扎姨娘请示:“娘子,我们屋里还有茶没有?”
娜扎姨娘吞吞吐吐道:“有!有的。”
可庄瑚与那些下人怎会给庄琂进去?死死扯住。
庄瑚还是劝说:“妹妹吃茶吃酒,我们哪里敢短了不给妹妹的。妹妹你不知道,这个地方的人歹毒啊,给老太太吃了毒奶茶,险些要了老太太的命,如今,老爷们太太们让他们禁闭在此。妹妹别混闹,赶紧走吧!省得你进去也会没命的。”
庄琂笑了,道:“有毒的奶茶?我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的茶,倒是新鲜了。姐姐就让我去尝一尝,看我死不死呢?真死了,让我随大哥哥三哥哥去,我也心甘情愿……”
说说笑笑,也不知道真假,因说到大哥哥和三哥哥,只见她哼哼嘤嘤哭出声来。
庄琂的改变,如同六月的天气,一会子晴一会子雷雨,叫人捉摸不透。
庄瑚扭不过,再也不想与她演戏了,喝道:“妹妹闹够没有?妹妹装疯卖傻,到底想做什么?”
庄琂被震吓了一般,终于收声定神。
那金意琅却道:“大姑娘血口喷人,我们从来没害过老太太。我们留在茴香院,是为了表清白。是我们自个儿不愿意回篱竹园的。”
庄瑚白了她们一眼,只顾责怪庄琂:“妹妹也要跟这些坏人一道变脸色?我好说歹说,劝妹妹注重,妹妹好歹也是半个主子的人,失态失到这份上,真是失了格儿了。再闹呢,我可叫人把妹妹绑回去了!”
庄琂知道庄瑚的性格,说到做到,既翻脸成这样,怕自己想进茴香院是进不了了。
于是,庄琂矮了些语气,道:“姐姐莫气,我醉糊涂了。”
庄瑚道:“真糊涂也好,假糊涂也罢,我不管你怎么想,这茴香院你别想进去闹。”
庄琂道:“闹?”
这话正好,大姐姐不是说茴香院的人害老太太么?
就此,庄琂再一次发混,道:“我是要闹的,她们害了老太太,我就想进去闹一闹,问问清楚,为何要害老太太。姐姐不给我去,又是什么道理。”
庄瑚道:“她们犯错自有我们来处置,不需妹妹劳心。妹妹今儿才回来,安心歇着去,不必妹妹管的,妹妹别乱管。好歹有二太太二老爷呢,再不济,还有我们底下的人呢,还怕她们插翅膀飞了?也不怕她们翻天了去。妹妹再如此不注重,闹去给白家老爷看见,真真笑话了。妹妹你到底听见我说话没听见?”
此番拉扯胡闹,庄琂有许多私心,一则发泄对庄府人的火气,二则跟庄瑚正面闹一闹,看她怎么个表现,三则侧面打听茴香院到底怎么回事,四则,暗语示意些话给金意琅。
如今,前面三则俱已实现,落到第四则,庄琂冲向金意琅的面,如此说:“我大姐姐说你们坏,必定是坏的。我不闹,听大姐姐的去,可我心里有许多疑惑呀!一时解不了,就跟酒卡在喉咙里一般,又闹又辣的,很不自在。茶水我可以不吃,但话我也要跟姑娘你说明白。姑娘你明白不明白?”
庄琂说得乱七八糟的,庄瑚等人哪里听得懂?
庄瑚道:“妹妹越说越扯了。妹妹再不走,我就动家法,把妹妹押走,看妹妹的酒醒是不醒!”
庄琂撒开金意琅的手,退出来,道:“好好好,我听大姐姐的。我走!我走便是!”
临走之际,庄琂还不忘转头,与金意琅道:“我与你们没完的,你可要记得我的话!识相呢,弄个好茶好奶来向我赔罪,不然,我明日也学大姐姐一般,搬家法来伺候你们!”
说毕,庄琂哈哈作笑,一身醉态,摇摆离去。
身后,听到庄瑚又训斥娜扎姨娘和金意琅的声音,又没半会子,茴香院那门“呀”的一声,关闭了呢。
从众人面前消失,庄琂拐脚就回镜花谢了。
进入镜花谢,庄琂恢复如常,深深吐出一口气,捋了捋头发,齐整齐整头脸,走至里间。
到里面。
见到子素与三喜两人,她们神色慌张,坐在炕上。
庄琂自主去倒茶,喝了几杯,这才对她们笑道:“姐姐,我才刚借酒醉,跟大姐姐装了一回疯,把她惹火了。真真解恨啊我!”
子素和三喜两人面面相觑。
庄琂坐到炕上,给她们说才刚的情形,说完,道:“如今,就等金姑娘了,不知金姑娘懂没懂起我的意思。若是懂起了,今晚她不来找我,这一二日,她必定来找我的。”
子素道:“难为你往时沉着冷静,忍气吞声,怎么一出去回来,变了个人似的?你要见篱竹园的人,日后还有的是时间,屋前屋后的,也不远,何苦装疯卖傻,丢了自己的身份呢!”
庄琂笑道:“姐姐,之前在庄府,我压抑太够了,自然想爆发爆发。平日里,却不能这样的,今夜借了酒性,她们不敢把我怎么样。可是我不着急见金姑娘,十里红庄的人怎么办?药先生、碧池姐姐一家三口,还在那里呢!”
子素摇摇头,道:“只怕你这一闹,金姑娘没领会,也当你是疯丫头一个,再有。还得罪庄府这些恶人。”
庄琂勾下头脸,哀伤着,道:“往日,姐姐怪我没血性,我这回有了,姐姐却责怪嫌弃我。”
子素看她委屈,便软了声色,道:“我没说你不好。我担心你啊,亭儿。今日才回来,屁股没坐热呢!”
庄琂咬牙切齿道:“就是要趁热打铁!一步一个血脚印子,叫她们看清楚!再呆下去,我们三个就是砧板上的死鱼,任人宰割了。”
见庄琂这些转变,子素有些害怕了,到底,没再说什么。
稍后,庄琂再去寿中居应个门面礼,至宴席散尽,她才回来。
这一夜,算是过去了。
而这一夜,金意琅没来镜花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