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间。
一大屋的女人,一小撮的男人。红红晃晃的女人,墨墨青青的男人。金钗布履,红肥绿瘦。
庄琂透过帘子瞥去里内,只见影影状状站立候着的人,多么可笑,跟戏台子上的戏子一般。
而她自己,不也是曲终人,台中戏子?进进出出,如同登台谢幕,谢幕又登台。
立在帘子边上,略是顿下足步,将丹田里那一股涨气呼出,尽量放松自己,再轻手微提腰裙,缓缓行入。
宝珠和绛珠早为她撩起帘子,她垂下头脸,低眉顺眼,一面羞怯。行入之际,听闻老太太那沉沉的咳嗽声。
随即听到竹儿的声音,对老太太言说:“老太太,琂姑娘来了。”
庄琂方是抬头顺眼看前方,只见老太太一双泪目注视自己,她累着一身重病,躺在床上,那脸庞骨架子,比往日消瘦干瘪许多。
老太太轻呼:“过来。”
庄琂没有立即过去,而是有意无意瞥了众位太太、老爷。
她要等老爷太太们示下。
只见郡主擦眼泪,走来,扶住她道:“老太太叫你呢,怎不过去?”
庄琂“嗯”垂下眼目,方才领受到一事,便跪将下地,道:“请老太太的安。”
再如何不畅快,此时此刻的礼,不能少的。庄琂心里琢磨着,这才跪下问安。
老太太道:“你家里这些人,老老小小的没一句真话。连你二姐姐也跟着造谣,咒你的不是。害我听闻,万分惊恐啊,以为你也出了大事故。如今我见你,越发的好了。快快过来伺候我。”因而又对众人道:“你们都出去吧,我们祖孙俩儿自个儿呆着。你们都去瞧大爷和三爷去吧,他们那边孤零零的兄弟,没人照看,那才可怜呢!”
老太太撵人了。
可是,谁敢走?
谁都怕庄琂独自留下,怕庄琂跟老太太言说什么话语,怕庄琂年少气盛,口无遮拦,又招致老太太伤心,加重她的病情,到时更不好了呢。
因看见没人动,老太太“嗯”的一声,默默地生闷气,把头脸摆正,闭嘴不言语了。
这方当下,郡主和宝珠、绛珠把庄琂从地上扶起,送她去老太太床前。
庄琂临近床边,又跪下,伸出娇手柔指,握住老太太的手,道:“老太太。”
老太太睁开眼,笑出眼泪水,大概有许多话在口中,却不知怎么说呢。那情景,跟大限之人要交代后事一般。
郡主道:“老太太睡睡醒醒好几遭,担心你东府的大哥哥,又担心你西府的三哥哥,还不忘担心你一把。这会子,你千好万好回来,该给老太太再磕头,报个平安,好叫老太太宽心。”
庄琂怎听不出话里的意思?
无非是要庄琂当众撒谎,替她们圆谎罢了。
于是,庄琂笑了笑,扭头看了曹氏和庄琻一眼,眼神里充满讥诮和讽刺,巴不得一目当剑,直击入她们的心骨。
曹氏与庄琻心里有鬼,自然不敢正视庄琂,便微微侧头,看其他去了,母女两免不得“哼”的一声,越发显出她们的小气和生气样来。
曹氏母女的样子,真真可恨,也可爱呀!多折腾她们一会子,才解恨呢?
庄琂心里欢喜地想着。
少许,庄琂俯头靠近老太太,贴在她耳边道:“老太太啊,我想出去找药给三哥哥治病,悄悄的走了,害大家担忧,确实是我的过失。这会子才回来,又冷不丁的,真真是我的罪过。姐姐妹妹爱跟你开玩笑,可把你担心了。”
这么说,老太太才真正喜欢,才真正侧头来盯住庄琂。
庄琂又说:“老太太这是生我的气呢还是生谁的气?”
老太太老泪纵横,道:“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大哥哥和三哥哥不好,你也跟了去。我醒过来,总寻不见你。你若不回来,我必是生你的气。这会子,我谁的气也不生了。”
庄琂趁时说:“这般说,老太太不许生二姐姐的气才好?更不许生二太太的气才好。”
老太太笑道:“不生了,不生了!”急忙地改出笑容,道:“儿啊,难为你了,你要知道的,外头去不得,要找药寻医,府里的老爷下人们去就得了。他们的腿脚轻贱,随意的走无所谓的。你个高贵小姐,何苦替他们劳碌?”
庄琂皮笑肉不笑,回之一撇,道:“我是西府的女儿,自然要为西府分忧。”
说这些,还不忘扭头看郡主和三老爷庄勤。
此方的讽刺,在场之人都被刺到了吧?
庄琂越是做作与老太太说话,越是解恨啊!巴不得,再能说些违心的话,好叫他们安心,又叫他们无地自容。
听闻庄琂的说话,郡主当首,确实安心了。郡主不住地给曹氏示意眼色,请她们都出去的意思。
待众人临出去之时,庄琂还不忘再说:“老太太放心,太太和老爷们也放心,我啊,辛苦跑这一遭,没白跑,确实在外头见了一个神医。如若请得来,届时,不光老太太身子会好,三哥哥、大哥哥也会好的。二姐姐要成亲了,我们一家子,必要团团圆圆开开心心才得呢。”
众人不约而同止住脚步,转头来看庄琂。
老太太却没见她们那一众人一般,自顾与庄琂道:“你的孝心最可贵的。日后啊,别再出去了,这会子呢,有你白老爷爷来家诊治,他也是当世神医。有他在,什么都不怕的。”
因老太太介绍说白老太医,庄琂才注意到,跟旁站着一位老者,他一身简便衣袍,头脸银白须发,想必,此人就是白老爷爷了。
庄琂知礼,复站起,对白老太医跪下,磕头致谢。
那当口,太太、老爷们都出去了。
老太太见竹儿等丫头还在跟旁,便对她们道:“你琂姑娘伺候着就行,你们也出去帮衬帮衬,需着力些才好。”
竹儿应了一声,把庄琂扶起之后,方才退出去。
等人去净,老太太挣扎着说:“我想靠一靠,坐起来说话。”
庄琂心疼道:“老太太身子虚弱,不如躺着的好。有什么话,等日后再说也不迟。”
老太太沉沉笑了,侧眼望住白老太医,道:“白老哥儿啊,你瞧,这像谁?”
白老太医一直站在边上,没言语,这会子,老太太招呼,他略是一惊,才举起炯炯有神的眼目看住庄琂。
良久之后,白老太医叹道:“老太太子孙繁多,我也多年不曾来走动,只怕眼拙,认不出是谁来了。可听闻姑娘说为西府分忧,想必是西府三老爷的千金?”
老太太“嘿嘿 ”作笑,道:“你没瞧错,是西府的千金。可你也瞧错了,何止千金?万金都不止呢!她呀……”忍不住表现心中那些兴奋,道:“丫头,你可怜可怜你白老爷爷,他辛苦着呢,你请他坐一坐。”
庄琂去端来椅子,请白老太医坐。
往下。
老太太接着道:“这是我亲亲的外孙女儿。”
白老太医“啊”地叹息,显出一副震惊模样,再细细地看住庄琂。
庄琂不好意思,垂下头脸。
老太太又笑道:“可瞧出来了?”
白老太医方才捻须点头,道:“莫非是惠姑娘的千金?难怪眉目有些像,只是觉着,是老太太的子孙,个个百伶百俐也是有的,老夫倒没思想别处去。经老太太一说,还真是像呢!”
老太太道:“这丫头命苦,回到我们庄府,没过一日舒心的日子。今日巧都见着了,我必须得给你介绍介绍才合乎规矩。当年啊,她母亲出世,是你给接生的呢。论理,你这老爷子还是他的祖宗了。”
白老太医站起,连连作揖,道:“不敢不敢!”喜叹道:“好在当年没错打鸳鸯,不然……”
老太太不好意思地道:“总归,是我们庄府对不住你们白家。”
说毕,老太太叫庄琂再给白老太医磕头。
庄琂依了话,再三磕头。
白老太医扶起庄琂,道:“都是过去的事儿,过去的事了。如今,我们庄、白两家,都开枝散叶几代人了,何苦提那些旧往呢。”
老太太道:“有些话不应该在外人面前提,那是我们知道羞愧于白家,自知羞耻。可当着你老人家的面,我不敢隐瞒。这才要剖心明白的。”因而,对庄琂道:“当年你母亲原是许配给白家的大爷,可谁知你母亲跟白大爷水火不容,都是硬气的孩子,我们使劲儿着力也拴不住,没能花好愿圆成全美事。你母亲就跟你父亲跑了。丫头,你评评理,是不是我们对不住白家?”
庄琂头一回听到关于母亲的过往。
以前,母亲从未谈及过,居然有跟白家有婚亲的故事呢!实是惊讶呀。
老太太又道:“我原说呢,等过个一二年,孩子们长足,都知事晓理,我让她登白家门磕头拜罪去。免不得,替她母亲再续前缘,也是好的。”
白老太医点点头,叹道:“都过去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啊,好过一日,是一日的福气。”说着,往外头扬起下巴脸,道:“才刚随我来的,那是我孙子,是我们大爷屋里的孩子,独根一苗。出生那会子,跟杭州西湖许家联了亲。过不得多久也要办他的亲事了。”
老太太听得,“哎哟哟”的笑,道:“那……那也十分的好呢!她母亲没福气,到她这一辈,也没福气。”
庄琂听出来了,老太太跟白老太医叙旧过去,而自己是个棋子,当作他们的旧事话头罢了。如今,老太太的意思,想把庄琂许配给白家。谁知白老太医回绝了。
又聊说一阵子闲话,外头的人进来报说:“受白孙少爷的诊治,大爷和三爷刚才嘘嘘迷迷醒了神。如今大爷又呕出黑血,三爷也呕了红血,老爷和太太们说得请白老太医移步去帮瞧瞧。”
听得报,老太太紧张了,催促白老太医前往救治。
因老太太行动不便,她又吩咐庄琂道:“儿啊,你当我的眼,顺道去看看,看个好歹来给我说。我只信你的话。你也去吧!”
庄琂没推脱,便也去隔间里看庄顼和庄玳。
到了隔间,见到东府秦氏、西府郡主捂住嘴巴哭,瞧情形,那两位爷们真不好了呢!
庄琂的心猛地一阵舒畅,又猛地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