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时疫越发严重,庄内接连出现疫毒侵袭丧命的人,那些人多是年长老妇者,亦有如花似玉的青葱人儿,搞的十里红庄全庄,人人自危,满心惶惶。
于是,萧夫人下令:各部院舍主事带头管理,禁止日常活动事务,自行闭门,不得串访,不得相互走动亲近。等待毒疫散开,全庄再复工日常。
这个消息绝大部分人获悉,唯缺庄琂处牡丹亭和长生殿处没人知会。
越过深晚,萧夫人才想起,这才叫大萧与小萧等管事者来督问。一一问去,才知漏掉两处地方没通知到。故此,萧夫人指派个婆子去通知,那婆子害怕出门染疾,临行脚前,自私保命,退缩回来,逮住那位叫酒红的婢女,对她说道:“日前听说你跟长生殿牡丹亭的人有交际,夫人让去知会闭门的事儿,我看你十分合适。且吩咐你去一趟。”
酒红十分不愿意,可哪里敢违背管事婆子的话?便磨磨蹭蹭的装束头脸,方挑起一盏灯笼,待跨出门来,忽见同院的婢女一众在屋里抢夺东西,她们这会子耍泼打闹,互相谩骂。
酒红本不想去,见大家闹得欢,便也去望一眼,心里想拖延时间,掺合掺合,最终自己不出门才好呢。
那婆子看出她的心思,叱喝道:“一班眼皮子浅薄的东西,只顾跟前那点儿物。你进去了能抢得过人?要我说,回来自然有你的,这会子看也不中用。”
酒红嘴巴一瘪,道:“夫人让禁闭,送来这么些食物,大家都抢光了,我回来必是没有了。姑奶奶你就让我也掺合抢一份留着吧,这万一关闭个十天半月,我抢不到,岂不饿死?”
说毕,把灯笼搁下,跳脚往屋里钻,参在一众人堆里,你拉我赶,你抢我夺,个个都想将桌子上的食物等东西捞在手里。
婆子怒出脸色,啐道:“锅里碗里都是一家子里的,谁许谁撑饱了饿死了不管事了?你们这般闹,仔细送来的东西都撒坏了,大家伙一众都等着饿魂吧!”
众人也不管她,照旧那样。
婆子跺脚道:“你们这些骚蹄子,平日活计不尽心,惹出这等祸事来,如今见有吃的,一个个尽了兴只顾自个儿那份儿。要知道如今,何必当初做事马虎。”
说完,婆子大步进去,拨开人群,将她们手里的东西都打落。
众婢女埋怨道:“都糟蹋了,姑奶奶你也活不成,未必我们还有脸朝夫人讨去?就这么点儿,谁够吃呢?难不成也要我们学那几个贱奴的手段,尝毒吃蛇呀?”
众人一面说一面笑。
婆子道:“你们要脸不要呢?弄到这副田地,怪谁啊?”
婢女们嚷嚷道:“我们打下手做下头的,管的是自家口粮。自家不饱了,自然要抢一抢。若说弄到这副田地,只管怪我们,我们也不敢说一句半句。到底是谁监管不力?谁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纵容人去干那些坏事?出了报应,就让我们来扛。我们还想保命呢!”
婆子羞耻道:“真是反了,反了!难不成不是一桌子上的了?”
其余婢女仍旧反骨回嘴。
酒红怨怨地道:“我也说是一桌子上吃的人,可偏派我出去。夫人说了,禁闭期间,严禁外出,我又没在夫人跟前,怎就指派了我去?与我何干!又说了,历来各口各食,自有定例,如今不同往常,等我出去了,你们这般抢,能有我的份儿么?”
酒红一面说,一面捡地上的食物,往怀里抱。
婆子见她顶嘴,很是过分无礼,遂扬起腿脚踹她,怒道:“指派你去,那是瞧得起你。让你饿着,真饿死了,也是为庄里出力的,到时,给你树一门牌坊也使得,这会子怨气冲天对谁呢?是我扣你们的口粮?还是我不给你们吃了?我好歹还站在这儿呢,我好歹是你们的管事头儿,一个个有眼没眼?”
婆子很是气愤,接着,不顾拳脚眼,猛烈地踩踏地上那些食物,全糟蹋了;那火气,众人知不能惹,便个个垂首,不语。
才刚满屋子的欢愉气氛,卒然冷却凝固一般。
酒红被踹在地上,因是受了疼,眼泪掉下来,当下,哭哭丧丧的站起。
婆子道:“原本还想叫人陪你一同,我看呐,就你一人去!这胆子肥大,皮肉粗厚,百毒不侵的,连夜晚阎罗王都怕你!如今,只许你去,旁的人有吃没吃的一边儿呆着。”指住酒红,再大声道:“还慢腾腾做什么,赶紧的吧!”
说完,婆子用力推酒红。
酒红踉跄出门,捡起地上的灯笼,这才悲悲戚戚离开,出了这处院门,往长生殿、牡丹亭方向去。
行至半路,酒红心中悲怨之气顿升不下,跺脚撒气,坐在石头上,哭了一会子。
这当时,暗境角落,猛传来几下脚步声,清晰听见,酒红吓了一跳,她慑慑地转头,可那黑幕之下,什么也瞧不清。她故作镇定,呵斥几声,问是谁人鬼祟,终究不见人回应,以为是风吹草动蛇虫爬过的声音。故此,她擦了擦眼泪,起身,先往长生殿走。
至长生殿,阿玉和关先生在里头秉烛对坐,阿玉奏琴,先生看书。酒红没打招呼,提着灯笼一头进去了,到了里面,将长春宫闭门的事告知一番。走时,好心的对阿玉和先生说:“才刚我过来,仿佛看到有人影往这边来,你们晚上睡觉得把门关死,再有,外头瘟疫猖獗,别乱出去才好。”
阿玉沉沉一笑,没言语。
关先生诧异道:“这么晚了还有人来?莫非是庄里那些贱奴耍闹作怪?”
酒红摇头,道:“他们倒是不敢,兴许,是我看错了。你们自个儿注意就是了,别怪我不提醒你们。”
因见酒红的眼睛红润,说话语气委屈,阿玉关切问:“我们在这儿这么长时间,也没见你们谁被吓成那样,你就被吓哭了?我竟不知有什么东西能吓唬你们的。”
酒红道:“阿玉取笑我!”嗔怪道:“我们那边的人欺负我了,我自然委屈哭一回。谁说有委屈不能哭的?我偏是哭了,你只管笑我吧!”
阿玉见她那样直接坦荡,瞬间觉得不好意思了,想再安慰几句,偏她又快速离开。
阿玉追了出来,道:“牡丹亭那边我替你走一遭吧!你且回去歇息。辛苦你了。”
酒红哭道:“也不辛苦,就是心里难过。你的好意留着吧,我不欠你的!我仍旧要去牡丹亭,差事没办完就回去,我们这儿没那规矩。”
阿玉很是佩服和感动,道:“我跟牡丹亭那边的姑娘打过照面的,算认得。我去了,你省事儿。我不会说出去的。”
酒红转头,怒脸道:“各自口粮各自事,我是不麻烦人。办利落了,我回去才好领口粮去。你别纠缠我。”
阿玉笑了笑,道:“看你说的,多大的事儿呢。”
酒红原本要走,可心里那股委屈憋得实在难忍,便发泄地道:“事儿怎么不大呢?我可安安分分,规规矩矩的办事,你何苦百般纠缠我,害我没得吃。她们可霸王了,夫人赏分的闭门食物,个个在抢,我去抢一份就是罪过。我冒险不怕侵毒的来,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一口气儿?这口气儿能活着,还不是为了这张嘴!”
发泄完了,酒红擦去眼泪,扭头走了。
阿玉呆在原地,久久缓不过神来,嘴里却说:“改日我给你送藕粉玉清糕来。”
可惜,酒红大约没听见,走远了。
稍后。
酒红又来到牡丹亭,如去长生殿那般,看见里头屋内的灯亮着,也不管人在做什么,自寻自己的方便,闯先迈步。
快临近门下,“呼”的一声响,后脑勺一阵凉风拂过,她极速转头看,这回,真看见一个身长花影,头长簇叶的怪物。虽然一晃而过,可那一抹绿,真真刺眼。
骤然之间,她手中的灯笼抖落了地。
紧接,酒红“啊”的失声惊叫。
那屋里,庄琂、碧池、三喜几人闻声,匆忙赶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