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只有曹氏跟庒琂两人。在里间。
曹氏没先前那般飞扬跋扈气焰,也没那些作恶嘴脸,她进来时,见烛光过于昏暗,拔下发簪,靠近烛台,往蜡烛上挑了几挑,火苗子在她肉脸前跳弹舞动。屋里略亮一些。
庒琂侧坐在炕上,这会子子素与三喜被她们带出去了。
待曹氏将簪子往头发上插好,庒琂才显按捺不住,急急道:“太太把子素和三喜送哪里去?她们两个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必然不会罢休。”
曹氏淡然一笑,缓缓坐在庒琂对面,就手拍了拍炕面,道:“冷是冷些,可比牢房里好。”
庒琂道:“太太什么意思?”
曹氏道:“我过来之前去了趟西府,听到一些骇人听闻的话。因我纳闷不解,想来讨姑娘的教。望姑娘看在我们亲人一场,知无不言,与我敞开心了说。看我能否帮姑娘些什么,才不负亲戚一场。”
许久以来,头一遭听到曹氏如此说话,彬彬有礼,和蔼可人。
庒琂思忖:这妇人歹毒,不知想做什么,我且不能上了她的当。故仍旧冷眼恶脸,面向曹氏。
余下,也没茶水,曹氏摸了摸茶壶茶杯,冰冰凉凉的,很瘆手,方摸上去,赶紧缩回来,良久,才道:“姑娘是我庄府四府老爷的外甥女,我如今可说错没有?”
听闻,庒琂确实震惊至极。外祖母和舅舅们不是说,为防止意外,不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身份么?曹氏怎么忽然问起?怎忽然知道了?
难道曹氏早也知晓自己身份?既知道自己身份,还如此恶毒对待自己,是什么意思?
庒琂原想点头承认,话到嘴边又咽下去,否认道:“太太说的什么,我竟听不懂了。攀亲带故的,我何曾不是西府三老爷三太太认的女儿?这会子说得如此远近亲戚,是想让我关紧嘴巴,不将太太的丑事捅出去么?”
曹氏摇摇头,再是笑,不紧不慢道:“你承认也好否认也罢,我也能查得出。只是我不明白,你既来到我们庄府躲避,为何不安分守己?你觉得我们都是十恶不赦的人么?”
庒琂沉默。
曹氏接着道:“才刚在西府,我听老爷们议论,说啊,早先不该将姑娘留在我们府里,说姑娘给我们府里带晦气了。姑娘,我也今日才知个底细,具体曲折,我还真不曾打听过。之前,老太太只管包庇说,卓府大姑大姑老爷举家回南了,还是在老太太大寿那时,我们就信了。如今老爷那般说,什么牵连大罪,到底是什么罪过?只怕我出去问别人,还不如问姑娘得到真切答案吧?请姑娘跟我说一说,你我那些恩怨,先放一放,到底,我们是亲戚一场,我不会为难你。”
说得倒也动人情怀,庒琂泛起疼痛,忍住眼泪,道:“我不知太太说什么。”
曹氏道:“我曾经也好奇,西府认你这个女儿,认得蹊跷,既然认女儿为何不往西府住养,却安排在中府寿中居这边。看来呢,老爷们心思一脉,怕姑娘家连累。我说的,是实情?”
庒琂“哼”的一声,别开头脸,算是默认了,从曹氏的话里推测,果然没错呢,西府做贼心虚,从来不肯接纳自己,可不是害自己卓府家破人亡的始作俑者?
想了想,庒琂才道:“太太既然知道,还来问我做什么?”
曹氏眉头一蹙,溢出点泪光,道:“难道你不想叫我一声二舅母吗?”
庒琂怒道:“我没那样的福气。”
曹氏不解,问:“为何呀?”
庒琂终于抬起下巴脸,望住曹氏,眼光放电一般,道:“为何?太太不是说了么?怕卓府牵连庄府啊,卓府不也是因为庄府的祸害,家破人亡,满门离散么?”
曹氏听得,忍不住一口气上来,拍几子道:“所以,你处处与我作对,一进来便想好了是不是?”见庒琂没言语,曹氏再改声温和道:“难怪啊难怪,我怎就没怀疑呢?当初仙缘庵的仙姑曾给我指示,二老爷及老太太说到卓府吞吞吐吐,我本怀疑的,就没思想到那一层来。就姑娘刚刚那样说,我豁然开朗了,只可惜,亲戚一场,我还不曾知道你们卓府发生何故,你为何沦落至此。”
庒琂道:“那又怎样?如今我手捏你们庄府几宗见不得人的事,也不怕你们把我怎的。”
曹氏道:“老爷们的意思,怕姑娘留在府里,府里牵连出罪。老爷们也想让姑娘自个儿出去,别跟庄府挂什么亲戚名分了。只是一点,东府、北府的孩子不见,四府老爷一致认为,是姑娘所为。姑娘怕是要担待的。”
庒琂道:“如今,太太跟我说这些,倒是什么意思?我没听明白。”
曹氏道:“我想问问姑娘,你卓府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会牵连庄府?老爷们为何如此惧怕?”
庒琂听了之后,呵呵直笑,笑完,道:“可是惧怕了,我卓府满门,就是被庄府老爷陷害的。这够清楚了?老太太也知道,但是老太太是庄府的老太太,到底,要包庇你们。而你们假装恩惠与我,留我在此处。”
曹氏点点头,得到想要的答案了,收住笑容,站起,道:“如今我给你几条路选,一,悄悄的出府,去到山野之外,隐姓埋名,这就罢了。二条呢,叫我交给官府,怕老爷不依的,我做个恶人,结果你们,倒也干净……”
庒琂吓得脸色苍白,打断道:“你若敢杀人灭口,我让外头知晓你丑事勾当的人宣扬出去。我一日不安全,你休想一日安宁。”
曹氏顿住了,想了想,道:“那不如这样,我替姑娘改容换貌,姑娘出去了,也无人认得。姑娘手里有我的把柄,我怯怕得紧。可姑娘是个慈善的人,我让子素留在府中,东府大奶奶也留着,姑娘念旧,我们就此相互妥协,你关了口,我让她们在府里都过好。这个法子,你意下如何?”
庒琂笑了,道:“子素是个下人罢了,东府大奶奶头先是我的丫鬟没错,如今是你们庄府人,那就是我的仇人。太太觉得我会跟你做这笔交易呢?”
曹氏道:“不试试问姑娘,怎么知道生意能做不能做?话说,生意场上,你需我求,方能成交。我知你需求,你得我惠顾,两不相欠,多好呀。”又说:“姑娘外头接应的人,想必就是药先生吧?再不济,是刘家的人?姑娘可知道,我也有法子对付他们。只不过,你我亲戚一场,何苦撕破脸闹到那副田地。老太太醒来,也不愿见那样,何况老太太日常待你不薄啊,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啊。。”
庒琂终于忍不住眼泪,开了河堤一般,流泻下来。
曹氏怔怔望住庒琂,良久,良久。
之后,曹氏吐纳一口气,转身出去,临门角,说一句:“过会子我让贵圆和玉圆提些吃的来,还给姑娘准备些盘缠。姑娘若听我的话,我们好聚好散,千好万好,各自安好,从此,姑娘走独木桥,我们走阳关道。等哪一日太平了,再来认亲,仍旧是亲戚的。”
庒琂站了起来,对曹氏端一个礼,道:“谢谢二舅母了。”咬牙再接着说:“舅舅家跟我家,今日算是恩断义绝了么?”
曹氏没回答,袖子一甩,出去了。走到外头,让贵圆领着人好好看护,又命贵圆:“回去准备些好吃的饭菜来伺候姑娘,再给姑娘清点些上路的盘缠。且悄悄的。”
庒琂听得,追了出去,到外头廊下,正好看见玉圆和另外几个丫头用麻袋子套住子素,三喜拼命的去救。
曹氏站在一边指挥,道:“把三喜那贱丫头的嘴给我捂死,拉进她姑娘那里去。”
三喜不肯松开麻袋里的子素。
而庒琂先看木了,见三喜被打,这才奔了过来,与三喜一同拉扯子素。
就在那时,贵圆拿一根木棍子,冷不丁的,敲在三喜头上,又敲在庒琂头上。主仆二人,登时“扑突”一声,倒地,昏死过去。
因庒琂和三喜这般反抗,叫曹氏不安心,在让人转移子素去北府后,曹氏仍旧守在镜花谢里间。
入夜。
庒琂醒来,一眼看见三喜躺在自己身旁,都在炕上呢。几子上摆放各类美食,曹氏坐在几子边,面无表情。
庒琂咳了一声,坐起来。
曹氏被吓住,露出笑脸,道:“醒了?”拍拍几子:“看看,给你弄来的饭菜,吃点儿。”又示意贵圆提来的包袱:“盘缠也给你准备好了。”
庒琂摇了摇三喜。三喜显然被打得颇重,仍是晕睡。
庒琂气急了,爬近几子,双手推翻几子上的食物,怒道:“我们不吃,不走!我要见老太太,我要见老太太!”
曹氏道:“今夜以后,你不是我们庄府什么亲戚了,有什么好见的。别给老太太添堵,让你走,也是老太太的意思,老太太一时糊涂,认错你身份了……”
庒琂哭了,道:“我不信,我不信。老太太是知道的,老太太是知道的。我要见老太太,我要见她……”
大约是愤怒到极点,一口气没吐得畅快,梗在喉咙里,嘴巴张合,嘶哑嚷叫,声音越老越弱……
曹氏眼睁睁看着庒琂向后仰翻。
庒琂又晕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