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受尽委屈和耻辱,于头夜三更天在中府外门那棵老槐树上吊自尽。
宝珠死时,享年三十五岁,终身未嫁。
晨早,中府守门的婆子开门落灯发现有人上吊,一命的呼叫,半时,中府内外仆众闻声出来,个个被吓得不知所措,幸好老太太头痛病又起,沉睡至早未能起身,故而不曾听见。竹儿等几个大丫头出来看,强压住这些人的碎嘴大呼,赶着差人去西府报,另外让人去通知北府给曹氏知道,同时叫大姑娘庄瑚和大姑爷查士德、管家等来处理。
尸首很快从树上放下,但是谣言就此闹得沸沸扬扬。
二老爷闻讯,先到达,未近中府,一命的指挥把人放下收走,又问老太太可被惊吓到了?那些人回说老太太还在里头睡,大约没听见。故此,庄禄更是抹了脚底油奔向中府门下。到门下,乌泱泱的围着许多人,不光是中府的仆众,另外东西南北各府好事的人都来了,竹儿、梅儿等大丫头百般言语驱赶,皆不得听。
庄禄一到,下命令似的对众人道:“再不去,我让你们个个儿往上吊。看风凉不风凉。”
没多久,围观的人去之八九,仍有些个躲在树木草丛花堆间窥看。因忙着,主事的人等顾不上,没言语管理,由着他们偷巧议论。
尔后,西府三老爷庄勤、太太郡主,连姨娘凤仙也来了。
西府一干主家人到,这会子,宝珠的尸首已放下,管家让四儿等仆子找来绿布盖子严严实实将它遮住。
郡主自听说宝珠上吊,魂不守舍,哭哭啼啼一阵,丈夫庄勤劝几句,让她安心在屋里等着,还要叫孩子们来陪伴。郡主不依,还要求庄勤别将这事先给孩子们说。等庄勤出门,她巴巴的跟着,庄勤无奈,倒没劝了。夫妻二人共同来中府。如今到这儿,郡主哪里支持得站在远处望,早歪身晃脚,摇摇摆摆,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扑过去。凤仙姨娘、绛珠、玉屏等怕她伤心过度,赶紧的扶住。
几人在宝珠边上蹲着要开盖子看。
庄勤没叫人拦着,只去跟管家和庄禄言语。
管家给庄勤说了情况,大约说晨早中府的人开门见到的,如今老太太还未被惊动,可宝珠在中府没了,要不要进去报说一声。庄勤和庄禄商议,这事儿不能让老太太知晓。便匆匆让人将尸体包卷抬回西府。正抬走呢,曹氏跟贵圆、玉圆等几个丫头来了。
曹氏一到跟前,先去扶郡主起身。
郡主悲痛,浑身松软,三魂惊掉六魄了。
曹氏安慰道:“怎发生这样的事呢?昨日还好好的。”
郡主无心回应,泪水如掉线的珍珠,曾几何时,自己没这般痛哭流泪,为这丫头,她是真舍不得,难免伤感至极。
再者,曹氏这般来安慰,多少有些不真心,看笑话的。所以,郡主心里觉得屈辱百分。
庄勤和庄禄过来,道:“先扶太太回去。”
话语间,曹氏等人围住郡主,抬抬扶扶,把郡主往西府那边送。
庄勤和庄禄不敢散,吩咐管家跟过去照应着,再吩咐这些事别让府里的姑娘和爷们参进来,忙事的各自忙去,要断去议论和传播。随后,兄弟二人进中府寿中居,候着给老太太请安。实里,想看看老太太是否知情,是否被惊到,好作应对,或是提早请罪什么的。
所幸,老太太在床睡着,真不知情。兄弟二人叮嘱竹儿等人些许要紧的话,随即赶回西府。
至西府。
看见四儿在门下候着,是管家让他留下等老爷们的。见老爷们回来,四儿上来过礼,并说,人抬回原住屋里了。
庄禄捏着他常日不离手的翡翠珠子,拍了拍大腿,道:“糊涂没世面的混帐东西,这都死绝气儿了还抬进门做什么,远远放在大门外不就完了。”
这话冤枉四儿了,那是郡主执意要抬进去,本来入府时,曹氏等劝过,郡主要抬进正堂大厅呢,诸人好说歹说才挪去宝珠原住的屋子。眼下,庄禄责怪起来,四儿回道:“原是要放外头的合规矩,可太太说死了当是姑娘女儿,好歹不让她落在门口外头,叫风吹雨打,魂魄不归。”
庄禄听完,噎住话了,直把庄勤看住。
庄勤摇头,道:“是没这规矩,可她们主仆一场,跟那么多年,终是一份情。随她去吧!”
遂而,庄勤领头,庄禄、四儿等跟在左右后头进去。
到了宝珠住的那屋外头,入耳听闻一群人高高低低的哭泣。庄勤、庄禄没进去,把丫头们叫来说:“怎不把太太扶回屋去,让进去做什么。”
丫头们惶恐,争先报说:“太太要来,我们拦不住。”
正说着,南府的幺姨娘来了,前后脚的庄瑚、查士德也来了,熹姨娘跟在后头。
因她们来,庄禄央她们进去把太太两个扶回去。
幺姨娘、庄瑚、熹姨娘几个进屋。
到里面,见一屋子人。站在后头的人惊觉她们到,让出道儿来,顺看去,见一张绿布盖着个尸首平放在床上,郡主坐在床头,勾首垂泪。地上,绛珠和玉屏跪着哭,后头还丫头、婆子们出声喊悲。
曹氏站在郡主的边侧,擦眼抹泪。
幺姨娘过去,看了一眼,因看到盖宝珠的绿盖子没盖全,几缕头发露在外面,她微微叹息,往前倾身子,伸手拉布盖住宝珠的头发,之后,拍了拍郡主的肩膀,以示安慰,便退后一步,对曹氏道:“太太怎不把太太扶回去。”
曹氏哽咽道:“我是个罪人,哪敢张声动手。怕辱没了人。”
幺姨娘不知头日西府发生的事,疑疑惑惑的盯住曹氏看。那时,庄瑚和熹姨娘走来,轻声细步,面带伤感,一人一边夹扶郡主,半拉半托,将郡主扶起。
幺姨娘见状,赶紧回身帮忙,并说:“太太节哀,到底是丫头,你不必过于感伤。她去了,自然是想去那地方。”
郡主举起泪目,看幺姨娘,道:“我知道她原不想去的,怎忍不住脚步就去了呢!我说过不得一年,我放她出去。这身衣裳还是我前几年送她的,我说,赶着年青出去,好人家也得看得你有好时候,她不依,非说要伺候我到老。如今,我老了,她先去了,日后还有谁像她这般忠守于我?你说,我不伤感,谁伤感?好好一条命,说不要就不要,这丫头真是狠心哪!”
幺姨娘再安慰道:“太太说的是,那自然是她无福消受太太的好。既然选择离开,那太太宽心送一送,无妨其他,好歹主仆一场,哭过一阵是太太真心实意对待她,不枉她跟太太一场。”
庄瑚也如此安慰。
听几人相继宽解,曹氏收住泪声,随口假意劝几声,到底她心虚,自己再自责一番。可没人听出她的意思,伤心的伤心,劝解的劝解,目光都在郡主身上了。
屋子里的有些个下人犯猜疑,心思郁闷地想:宝珠怎么就去了?或是郡主逼死宝珠的呢?她们有这想法的,只能暗暗藏在心底,为宝珠鸣不平,因念宝珠昔日对她们的好,此刻真真为她的死伤心,落泪,哭悲。再退一步思想,难免生出几分忌惮和害怕,怕郡主某一日也如此逼死自己。
众人劝解当口。
郡主怎么也不愿走,说:“你们不愿见的,都去吧,我自个儿坐一会子。”
众人知道郡主舍不得宝珠。幺姨娘和庄瑚见劝解无效,便跟随陪伴站着,一时无话,都显出悲伤的意思来,与郡主一同伤感。
哭了一会儿。
忽然听到庄禄、庄勤两位老爷在外面发火,说怎么还没将人扶出来。
曹氏听了,直直地对郡主道:“太太也莫要伤心了,她虽然去,千好万好我们记着。赶今儿明日,我跟大姑娘给太太寻一个好的,再让她服侍太太,仍叫宝珠。”
郡主听后,极速扭头,恶狠狠瞪住曹氏,良久,憋出一句:“你安的什么心!”
曹氏心惊,慌了嘴脸,道:“我……这不是好意么?我的心全在太太这儿,跟太太的心是一同的。”
郡主哭脸微扬,鄙夷地扫曹氏半眼。
管家进来道:“太太,人去了,不牵来不带去,她让自个儿走,就是那理儿了。那是她自个儿愿意安静。太太们都先请吧,何须扰她清静上路?”
见无人言语。
管家又道:“太太,老爷外头请呢!如今为她伤感不值当,寿中居老太太还得按得住才行。说句不当说的话,北府从商,大姑娘也跟着帮手,久处于此不合时宜,另外两府添了爷们,到底不吉利呀!请太太们轻启贵足移步。”
郡主听管家说得恳切,也想到曹氏和庄瑚管理经商事宜,不适久留陪伴,便摇头望幺姨娘,意思是让幺姨娘等扶她起身。是要出去了。
快走到门口,郡主转身对跪在地上的绛珠、玉屏等丫头吩咐道:“该备的备着,替我尽尽心,也替你们尽尽心。我才刚看她头上发丝乱了,你们帮打整打整,她穿那么一身大红,没朵喜花说不过去,摘朵红芍药吧,给她戴上,让她仙仙美美,风风光光。算跟我们长久相处一场了。”
绛珠和玉屏听完,泪如泉涌,匍匐在地,额贴地面,行了大礼。
完毕,郡主由幺姨娘和庄瑚扶出。外头,庄勤和庄禄久等了,一看众人从屋里出来,庄勤先跨步上去靠近郡主,幺姨娘和庄瑚自觉松手退后。
庄勤扶住她,道:“先回吧!让他们把后事料理了吧!”
郡主悲悲戚戚,挂泪点头。
此处,有些人心里想,才是个丫头寻短见死了,她个主子何须这样?若非心虚,哪能如此做作。
这当时,管家忙着出去招呼四儿,让他赶紧摆家伙上来。
所谓“家伙”,是人进了脏地方,需要走场子净身,这样,就染不上坏东西出去。四儿在外头报说:“准备好了!搁在外头院子,请太太、老爷们移步。”
院子处,一盆烈火熊熊燃烧,火光映黄了整个白天。
岂止院子这里有熊熊烈火?在地底下也燃起来了,此时此刻,庒琂抱住三喜狂呼乱叫,指着鬼母道:“妈妈你欺骗了我!你骗得我好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