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方郡主和庄勤在谈卓亦亭主仆三人之事,恍恍惚惚睡去了,镜花谢这方还秉烛刺绣。
原来,日前各府因卓亦亭过门赐名的事定下,都一一来送礼道贺。
卓亦亭心中很是感谢他们,奈何自己又没得回礼往来,于是便打算做些针线手绢帕子当作回礼。
她悄悄的让慧缘递话给老太太,老太太知道后,将宫中赏赐的陈年绫纱缎并一匹秋色罗给了她。
经过她精心裁断之后,那些布料裁得二十四方,余下四角缝合得四个荷包。
这会儿已是下夜。
三喜见姑娘带伤刺绣,还乐不知疲,十分心疼她,便信手抢过她手中的针线,劝道:“姑娘你绣一日了,赶紧歇息吧!”
卓亦亭从三喜手里把针线夺回来,自顾着继续绣。
三喜嗔出一声嗲,坐一旁,转头去对正在铺床叠被的慧缘道:“瞧姑娘吧,折腾自己,可不知人家当不当回事,这么一丝方绢子,依我看,忒是小气了些,不如不送的好。”有责备慧缘帮去拿布料的意思。
卓亦亭微微一笑,也不恼她。
慧缘却笑道:“姑娘想的可不是一方简单的手帕手绢,古有依考,桃结兄弟之谊,金兰赠手绢之情。姑娘念的是一份心,多一份亲近呢。”
三喜挠头嘟嘴,道:“就你跟姑娘有学问,愣是欺负我这个丫头。人家手绢贴金边挂珍珠,我们这送出去,怕是人家看不上眼。遭扔了,倒坏我们姑娘一份心思了。真不知道京城这些姑娘太太们用来做什么,碍手碍脚,整日离不得手。”
慧缘从床边移步过来,又从卓亦亭边上拿起一方单色手帕,着手牵引出针线来,欲要帮手,笑道:“汉乐府里《孔雀东南飞》有说‘阿女默无声,手巾掩口啼’,可不是大用途了。”
卓亦亭赞许的眼神看了看慧缘,接话道:“何止汉乐府有说,唐初也有说的,那《官词》说‘谢注神倾意,不觉流汗交面。殷徐语左右,取手巾与谢郎拭面’,再有《桃花扇》里的《访翠》……”卓亦亭没说完,脸绯红了起来,知往下说羞不能启齿了,故瞟一眼慧缘,慧缘会意,没搭话。
三喜见卓亦亭截止了话,疑惑起来,就问:“什么方翠圆翠的,都说了什么?”
慧缘掩口笑,不语。
卓亦亭小小推了慧缘一把,羞涩起来。
二人尽显女儿家常的样貌。
三喜急了,纠缠卓亦亭道:“姑娘什么时候也学那些人一样,说半句留半句的。”
卓亦亭道:“这些话你听不得。”
慧缘看三喜纠缠不止,便说:“也没什么不能启齿的。那《访翠》里说,妓院里的名妓都以互赠手帕为乐,以此结为金兰姐妹,跟亲兄弟一般。”
三喜一听,愣住,拍手喜道:“那不是诅咒这家子仇人都是妓女了?”转念一想,便又皱眉头道:“可又错了,姑娘你送妓女手帕,要与她们结成姐妹,那不是跟妓女一路……”
慧缘把手中的针线放下,连连“呸呸呸”,笑开道:“是你自己不解,我给你胡乱解释,兴不得绕到姑娘身上。”
卓亦亭道:“她们都送了东西来,我们也没个回礼的。给每人送手绢也是应该的。我是没思想那么多。”又轻手从慧缘那边把针线手帕拿回来,不给她活弄。
也不许三喜帮忙。
于是三喜道:“我跟慧缘帮你你又不肯,自己这么熬着,不说身上的伤不好,对眼睛也不好了。”
卓亦亭道:“不妨事。你们先去歇着吧!”
三喜和慧缘没去,仍旧陪在侧。
下夜深更,慧缘把茶倒了,腾来一壶滚开的水,斟了一杯递给卓亦亭。
因看到三喜打哈欠,便说:“依我看,我是赞同姑娘的。姑娘送的是给太太姑娘们的回礼,我们也张罗些,送给太太姑娘们贴身的丫头们,以后自然不会生分的了。”
卓亦亭接过水,呷一口,笑对慧缘,赞她聪明。
三喜一凛,来了精神,道:“这么说,你们都有盘算的,就我一人被你们蒙着。”
三喜生闷气起来。
卓亦亭道:“好了,你也不要小家子气气的。在外人面前,可不能这样,少不得让人说我们没教养。”
主仆三人说着笑着,不知觉的,已深夜更尽。
三喜和慧缘两人合裁那匹秋色罗,跟她姑娘一般做起帕子来。
至次日晨早,卓亦亭看到三喜趴睡在一边,慧缘亦哈欠连连,她心疼地对慧缘道:“你也去睡一睡吧!”
慧缘道:“天这么亮了,就不睡了。”
慧缘去把卓亦亭绣好的手绢一一呈列,赞叹道:“就差一绢了,姑娘的手比我们灵巧。”
卓亦亭困顿不已,打个哈欠,笑道:“我母亲时常教我做这些细心活儿,可惜我以前不大爱女红。也只能赶鸭子上架,胡乱绣这些来应景儿。”
慧缘道:“我看是极好的,有苏绣的味,又有蜀绣的缜密秀丽。”
卓亦亭惊诧道:“你还懂这些。”
对于慧缘,她确实了解不多。如非世道遭遇,慧缘肯定是一位不可多得的闺中才女小姐,只可惜而今跟她埋没于此。
到底,卓亦亭为慧缘惋惜,也觉得她可怜。
慧缘道:“我母亲是苏州绣娘出身,外祖母是蜀地人,母亲也拿过祖母的绣样给我看。所以觉得十分眼熟,但细细一看,又两者不像。”
卓亦亭心赞慧缘,故拉住她的手,以示亲近,道:“你把三喜摇醒,看了时辰,你们两个送过去给各房的。”待把话说出口,又觉得不妥。
这些手绢帕子如何递送呢?叫丫头去送,总是不好的。
再说了,去送的时候,该有什么样的说辞,还不曾计划呢。
慧缘去把三喜摇醒。
三喜醒来,擦去嘴角的哈拉,道:“哎呀,我竟然睡着了。”
卓亦亭讥笑的看三喜,说:“我看,这会子她是没头脑的。等我绣完这一绢,你们跟我一起去送得了。”
正在这时,老太太房里的丫头竹儿跟几个丫头过来了,捧着明日过礼的衣裳。
竹儿迎笑而进,道:“姑娘起得早,老太太叫我来给姑娘送明日穿的衣服。”
卓亦亭放下手中的针线,款款大方起身,去接竹儿手里的东西,并致谢:“谢谢竹儿姐姐。”
竹儿哪里敢受卓亦亭的礼,快步往下端礼,让了一回。
因看到桌子上有新做的手绢儿,竹儿垂目细瞧,笑道:“姑娘绣的什么?”
卓亦亭不好意思,忙着要收藏起来,不迭地道:“没什么,打发光景而已。”
竹儿俏皮地夺下一方,细细端了一回,惊叹道:“呀,针脚赶得上海外天国那些机器织的,平整不说,还纹路出花样来。上面秀的图案跟真的一般鲜活。都说我们府里的四姑娘手巧,赶在姑娘这里,也……是一同一同的好呢!”
卓亦亭羞红了脸。
卓亦亭连忙向身后的慧缘招呼道:“慧缘,你把绣的头一张拿来。”
慧缘挑来手绢,递给卓亦亭。三喜一边看着,心里怏怏的,有些不乐。
卓亦亭递给竹儿,说道:“请姐姐不要嫌弃粗糙。”
这是赠给竹儿的了。
竹儿欢喜的接了,只见手绢上面活灵活现绣有一支灵芝,反向绣的是祥云。
因知道自己的身份低微,接受不得姑娘的礼物,竹儿推了几回。可卓亦亭诚心给,她便不好推辞,故扭扭捏捏的收下了。
卓亦亭觉着,此番作法也是不妥,遂将荷包结的穗子拿来几根,一并送给一同来的小丫头子。一则表一视同仁,二则礼跟竹儿有所区别,三则封得住人口是非。
卓亦亭首次赠礼,也算是人人得益,滴水不漏了。
临走时,竹儿客气说:“给太太们知道了,又说我们手脚不干净。可奈不过姑娘这东西好,我确实喜欢,管不得她们要揭我皮子了,我就黑心收了。姑娘以后需要我做什么,我可都依姑娘的,才对得起姑娘此番美意。”
卓亦亭笑道:“姐姐言重了,小小的一张手帕而已,何足挂齿。”
末了,竹儿指了指送来的新衣,提醒道:“原该头夜送来,不巧了老太太夜里身子不安,我给耽了下来。姑娘你先试一下衣裳,要是短了小了,你尽管来找我,我找裁缝再改改。府里大家都为明日的事儿忙着呢,我也先去了。老太太这会儿快起了,我得回去伺候着。”
卓亦亭微笑点头。
竹儿出去了。
三喜见竹儿走了,忿忿不平道:“姑娘绣的东西,是给府里太太小姐的,给个丫头,怕她消受不起。”
卓亦亭一听,恼了,示意慧缘去把门关严实,才出口道:“你……嘴巴越发是厉害了。”
慧缘解围道:“姑娘有姑娘的道理。”示意三喜收拾下桌上的零碎,一边说:“你啊,不用替姑娘生气。”
三喜满脸不服,“哼”的一声,转身去了,也不收拾。
卓亦亭看三喜这样心气儿,隐隐担心起来。
慧缘看出卓亦亭的担忧之色,微微握住她的手,道:“我跟三喜也是同一条心,全在姑娘这儿。”
卓亦亭略得安慰,叹一声道:“我何尝不知你们的好来,可我……”
慧缘“嘘”动作,示意止住,笑道:“我信姑娘的信,姑娘念的必也是我们的念。三喜毕竟小于我们些,看得未必有深浅。姑娘不必责怪她。”
卓亦亭这才真真实实感觉到慧缘的沉稳,是靠得住事体的人,便嘱咐她多提醒三喜,以免她莽撞出不好的事来。偏这些里内的话,给三喜听了去,就此,三喜的心里更加不舒畅了。
所幸才刚三喜那些话,竹儿不曾听到,她得了那一绢手帕,欣喜感恩,一面绕指把玩,一面交代小丫头不许向外人提。当下,竹儿她们从镜花谢穿过花圃小苑回到中府。
回到中府寿中居。
竹儿让小丫头们去备茶水,她自个儿又去伺候老太太。才走到门口,便听到里头有人在说话,她知道秦氏等众媳妇儿姑娘们来请安了。
竹儿等里面的人说话停下,才怯步走入。
眼下——
厅里正堂下座,左侧坐的是秦氏和郡主,身后站的是熹姨娘,凤仙,小姨娘,还有庄顼那两房姨奶奶;右侧坐的是曹氏和幺姨娘,身后站的是袁姨娘及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五姑娘、六姑娘、七姑娘。
众人在等待老太太出来,好给老太太请安呢。
竹儿进来时,郡主和秦氏正端茶要喝,见了竹儿,便迎笑而视。
竹儿向诸位人等深福一礼,声道:“老太太才起来,太太姑娘们多等她一阵儿。”
郡主笑道:“老太太今儿起晚了些,想必心情大好,睡得也香。”
竹儿道:“谁说不是呢,明日要给大三姑娘过礼,昨夜高兴得下夜才躺下。”
秦氏淡淡一笑,抿口茶,也没抬头,只说:“你且去服侍老太太,我们等着。”
竹儿去了。
秦氏又道:“难得老太太愉快。”看一眼曹氏,道:“从没见老太太为哪个姑娘这么操持的。我们东府大姑娘出嫁,老太太也没这么个派头。”
曹氏把持手里的团扇,左拍拍右拍拍,眼睛直直看正堂座上的椅子,那是老太太的正席,她道:“自然的了,谁叫人家姑娘挺身救了我们家小爷。”
秦氏接道:“谁说不是,我们顼儿老大不中用,当初老太太钟爱着,现下这光景年岁上来了,又有那病症,功名也不考取了,大爷究竟不中用!如今啊,我们能指望的,就西府里的二少爷跟三少爷了。”
曹氏一笑,扭头看一脸挂笑的郡主,道:“璞儿这亲事说了多少年,三太太也不着急。”
郡主见她们抬举自己的儿子,便微笑道:“我也是着急,老太太安排了,给他活生生推了回去。我们安排着,他还反了骨头。说等考取了官位再娶,我看也不中用,但劳大太太二太太多说说他。璞儿不听我的话,没准是听大太太和二太太的呢!”
曹氏道:“我是说不动人的,府里头最没分量就属我了。孩子们能听我一句两句真是天皇老子开了眼。”
秦白了曹氏一眼,原不想搭话,偏又说:“你说话跟你嗑瓜子一样,一吐一个壳儿,没个正经儿。”
曹氏无奈状,凉声凉气的说道:“罢了,我也不说。赶明儿,我家二姑娘三姑娘出去了,老太太恩典一番,我也心满意足了,我嘴边的粥都没吹凉呢,哪里来功夫管得你们呢!岂不是叫你耻笑我。”故回头看了看女儿庄琻和庄瑛。
庄琻呶嘴,嗔怪道:“太太就会拿我们笑话,等老太太出来,我告老太太去。”
曹氏反身,一团扇打在庄琻臂膀上,怪道:“没良心的。”
众人笑了。
郡主笑毕,说:“那你们估摸着老太太这么中意这位姑娘,真只因救了我们玳儿那么简单?”
昨夜里,庄勤向郡主全盘托出,郡主获悉卓亦亭的身世,她生怕卓亦亭的事败露,会惹来事端。故此,当下探一探众位太太的口风,看她们知晓内情的程度。
秦氏道:“还有其他不曾?非亲非故的,也只有这么一档子关系了。三太太你权当收了一个好闺女。”
曹氏细细“哼”地一声,酸言酸语地道:“要是个小子过给我们府上,我也是乐意的。谁叫不是小子。”
郡主笑了,心里猜想有八九成,她们是不知情的。如真知,曹氏早早摆出明面儿的话来涨人了。
余下,众人说说笑笑,等着老太太出来请安。
没一会子,老太太出来了,众人请过安礼,再闲说明日过礼的事,便无他事都散了。
因谈论卓亦亭过门礼,要按大礼仪办,曹氏心中不愉快。
话说,卓亦亭一来就跨过她女儿的排位,还这么叫老太太宠爱,曹氏心有不服啊。巧是老太太又安排她监督过礼的碎杂,于是,曹氏郁郁寡欢回到府中,一口闷气郁结在心,便对庄禄指桑骂槐,大致说庄禄也不争论争论,活不该让庄瑛正三姑娘给人压了下去。
庄禄不理她,她更是气恼,随便拎个丫头寻个理由又是掐又是打,此刻也不管有理无理的。曹氏只为泄怒。
庄琻和庄瑛见她们母亲如此,早早出去找姐妹们一处,眼不见为净。
总归,卓亦亭过门礼算妥当定下了,大礼定在端午前两日。
然而,谁知过门礼当日发生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