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儿,在开饭当间发生。
赏完戏,曹氏和庄瑚安排放饭,就在戏园这里摆。下人们从厨房内成串而出,手里或提有放菜的暖盒,或端托盘,或抬烫炉,条条有序到了园子里。管家在客席的起头先查看菜品数量,按批次放人去摆桌。略是一阵子功夫,下人们跟打仗似的,将所有菜品汤点上齐。管家再去给曹氏汇报。
曹氏知悉,出来环一眼菜席,见差不多了,才点头撩起裙袍,移步去请老太太等人。
见曹氏进来,老太太明白外头已是妥当,便一手携住老福晋一手携住白老娘,道:“让诸位客人久坐了。这时候,该犒赏犒赏肚子了。才刚赏了台上的人,怎么着也该到我们自个儿赏我们自个儿。走吧!”
三位高手老人先请步子,管家在前头作引,后头秦氏、曹氏、郡主各自顾一两家客人,皆是客气说话,引请随行。再后头更是随意了,姑娘们松松散散,这一撮儿那一对儿,跟在太太们后头,少爷及爷们客人紧在姑娘们后头;更往后是姨娘们和有些头脸的陪桌下人婆子,以及亲疏好友。因女眷居多,徐徐然然的人群,个个是锦绣玉服,珠钗琳琅,争辉斗艳。
坐席如赏戏时那般安排入座。
只是,后添一桌寿星席,空摆在最前头。这是老太太特地让管家临时办的。
曹氏有些不解,当时还问庄瑚跟管家,怎么多出一桌子来。那管家回说:“这是老太太私下要开的一桌,且菜品要比主桌上的好。”
庄瑚纳闷,望住曹氏问:“太太,难道还请了宫里的人?”此番厚待,她从未见过。
曹氏摇头,说没听老太太说过。这事儿也就罢了,因老太太做主,谁敢去问。到众人入了席,独留那桌,远远看去,特别显眼。
因想到大奶奶和篱竹园娜扎姨娘还在外头歇着,曹氏便去好心提醒,说道:“老太太,外头好像还有人没进。是不是也该请进来了?”此处,曹氏想表现自己的细心细致。
老太太一时间没想到,只把老爷们远处安排那空桌盯住,道:“老爷们自己有热闹的玩去了,不用管。”
曹氏笑道:“不是说老爷们,是才刚看戏看一半,出去的那两家儿。”
曹氏说两家,分明不想跟娜扎姨娘同一屋檐下。
老太太白了她一眼,笑道:“心就这么窄。都是一家子,哪出两家子来了?外头还有谁没到的,你差人去叫。别是我们吃着,让别人空梦着。”
再环眼当下坐席,俱已坐满,没人留空位给大奶奶和娜扎姨娘。因看到前面那空桌,曹氏讽刺地对老太太她们道:“那安排在前面那桌儿?”
老太太收住笑脸,楚楚地望向庒琂,庒琂等姑娘也看老太太这边,等她说什么呢。
只见老太太道:“那是寿星桌。”
曹氏道:“这规矩我怎不知道,我真是该死!姑娘们以前过生日也没见有,我还以为是为外头没进来准备的呢!”
老太太道:“可不是为外头准备的。这叫年年有余,同享天乐。姑娘们以前没有,那是你们不希望有余留的,次次享个尽。琂丫头新鲜人儿,你们不为她着想,我留个心还不许了?”
此处,老太太用心良苦,是想宽慰庒琂的心,空出来那桌留给她死去父母家人的。庒琂在望老太太那眼神时,就有些许知觉。听了老太太的话,庒琂更是确定那是为亡人设置的,所以深为感动,眼睛里蒙起一层泪纱。
曹氏羞赧起来,急端几下礼,连连掌嘴自罚,又开口请动筷子,然后退下去,对管家以及丫头子们吩咐:“去寿中居请大奶奶来。”
却没说要请篱竹园的娜扎姨娘。
听到话,管家率先点头,再请曹氏去入席。后面,丫头子按管家的吩咐,前往寿中居叫人。
可奇怪的是,丫头回到寿中居,里里外外寻一遍,不见大奶奶以及娜扎姨娘众人。
正想往园子回去报说,忽然,中府大门外头跑来一个丫头子,慌里慌张的模样,那裙摆裤鞋都湿透了,只见她道:“姐姐,赶紧给老太太、太太说吧,大奶奶掉湖里去了。篱竹园正闹着呢,意姑娘还打了人。”
中府的丫头听得,吓住了,哆嗦地问:“大奶奶去哪个湖了?篱竹园怎又闹了?这到底怎么回事?”
那丫头哭丧着脸道:“姐姐先别问,进去给言语一声吧!大奶奶让人送回东府了,娜扎姨娘吓得不清。我们怕太太们后头知道要怪,就舍一身活刮来报告了。姐姐你看我这样进去,还不惊人的?所以,姐姐别问,给太太言语言语,等她去了自然知道。”
于是两人分道,一人回戏园子那边报告,一人再匆忙赶回篱竹园看情况。
丫头回到客席,看到主人家跟客人们吃得正起兴,不敢忽然报告,便寻管家说:“管家,大奶奶和篱竹园的姨娘不在寿中居,我正要回来报,听到外头有人来说,大奶奶又掉进湖里了,外头的人怕责怪,私自送回东府。篱竹园的意姑娘还打人。”
管家原本看着庄府家众应客,十分融和,很是喜庆,自己也跟着乐,忽然接到这样的报告,非常震惊,也非常气恼;他甩袖子让丫头下去,悄声叮嘱不许张扬。再盯一会子客席,管家也悄悄的退出去,又叫四儿等几个近亲手下跟随,慌里慌忙先赶去东府瞧大奶奶。
到达滚园,管家让四儿几个在外头候着,自己快步行入。
入院,看到丫头蜜蜡和冰梨在门外吩咐人做事,还有丫头子提热水进出。
因见到管家,蜜蜡让冰梨先去里头伺候,自己则下来迎管家。
蜜蜡给管家端礼,道:“奶奶不小心掉进水里。恐怕这会子过不去了。等把衣裳换好,我再送奶奶过去。”
管家叹气道:“要紧不要紧?”
蜜蜡道:“奶奶说不要紧,让别张声给客人们知道。”
管家道:“不就是这理儿了。要是不要紧的,你们赶快些去园子里,入席了呢!”
蜜蜡深深端礼。
管家很是担忧,再望屋里几眼,再后转身去了,行了几步又掉头回来问:“你们奶奶掉哪个湖了?怎掉湖里了?”
蜜蜡吞吞吐吐,不太想回答。
管家跺脚道:“你不跟我说,我怎么帮你们掖着?只怕过会子晚些,太太们知道了要问,老太太知道了得发火了。”
蜜蜡身子摆了两下,显然犹豫不定,她跪下道:“都是篱竹园那老尼姑害的。她们在捉妖,洒了奶奶一身的符水,奶奶以为出了什么事儿,一时怕极就跑开了,没想到失脚掉进湖里。后来,篱竹园的护院姑娘生气,把那老尼姑打了一顿,北府太太跟前那两个姐姐来劝,也被痛打。救我们奶奶出水,还是娜扎姨娘派人搭的手。后来,奶奶说没事,让娜扎姨娘去劝姑娘休停,我们就回东府了。奶奶的意思,等换好衣裳再回寿中居给姑娘祝寿,因为给琂姑娘的生日礼物还没送出去呢!”
管家听毕,傻了口了,恼怒道:“怪了奇,如今还送什么礼!想必已有人传到老太太哪儿去了。好好的,怎有尼姑来捉妖呢?哎呀!”
语停,管家撩起袍子赶紧出去,呼喝四儿几位家奴赶紧去篱竹园瞧,而他自己则回寿中居报说。
因涉及到有尼姑施法捉妖,管家不敢瞒着,所以跳过曹氏先给老太太密报。
管家先叫老太太跟前的大丫头竹儿来,把滚园听到的消息,一话不落告知竹儿。竹儿听后,吓得花容失色,也拿捏不准怎么给老太太说。
两人犯难。
寻思一会儿,管家细声跟竹儿说:“我也知道眼下不好张口去说,不说后头老太太要怪罪,不是我们能担当的。要不这样,你趁老太太吃酒吃多了,扶她去歇一会子,让洗把脸。往下再跟她说。”
眼下,老太太欢喜,一杯接着一杯跟客人们吃酒。庄玳等人小爷们那桌更是放肆,开了手脚行酒令,姑娘们有的还围去看。
因老太太疼爱庒琂,又叫过去与自己同桌,陪老福晋等贵客。
只见老太太拉住庒琂的手,对老福晋说:“这丫头平日不太沾酒,我也心疼她,不许她多沾,可今日是她的好日子,我允许她吃几杯。按理说,她生日该给长辈磕头敬酒,头先磕过头了,这会子该是献酒。”
说罢,让梅儿来给斟酒。
斟得一杯,庒琂举起,红脸上头,先面向老福晋敬,说道:“祖母请。”
老福晋很是随和,显出的疼爱从眼中流露不尽,接过庒琂的杯子,仰下一口,后儿笑道:“乖了!头一回给你过生辰,我没什么礼儿,但不能没有。”便向后头自己的家丁女仆递眼色,那女仆微笑端礼,退去了。
老福晋又说:“可见你的心招人疼,你这祖母叫得我很是欢愉。”便往肃远那头看去。
此刻,肃远正跟庄玳他们行酒令,没注意老福晋的眼神。
老福晋接着说:“我们府里那些孩儿,就他叫我祖母的。舍去了许多的位分,倒是亲近。你才刚这样叫,比他还近我的心。”
老太太怎么听不出老福晋话里的意思,特别是她的眼神望肃远那边,更断定是想让庒琂跟肃远凑对儿。
于是,老太太略显酒意,缓缓摇头,道:“那是琂丫头的福分,揣着天恩到我们府上,又攀上你这位高贵的祖母。我日日跟她亲近,竟没这般称呼的。”
这话,多是无奈。是呢,按理说,庒琂也得叫她祖母,是外祖母。如今,活生生的叫外头人作祖母,多少有些醋意和不甘。
庒琂羞涩,垂头低眉,含笑抿嘴,凸显贤淑端庄,越发的叫人怜爱。
老太太又示意梅儿续酒,再说:“也给你白老娘献酒,她呀……”
老太太一时不知如何介绍了,眼神里闪烁亮光,陷入自己的回忆。那时年,老太太还年轻,生庄惠的时候,是白老娘接生的。如今庄惠成人嫁作他人府,又有自己的女儿,女儿经过生死避难在此,又见到接生她母亲的白老娘。此番轮回因果,叫老太太伤神回忆。
白老娘为人算是开朗,只拍了拍老太太的手臂道:“越老越糊涂了,还是酒吃多了,话都说不清了。我算不得什么,只是来趁酒的。姑娘不必献我,与其他几位贵人老仙星献吧。再跟你们太太献,方是道理。”
老太太拿起酒,自己倒先干了。
庒琂端起酒杯,笑对白老娘,道:“托老太太和太太们的福,我才有好日子有这等开天的生日。所以,桌上皆是贵人贵客,我一一请献。如今请大娘吃我一杯寿酒,好让我如大娘一般,长福长寿。”
白老娘啧啧夸赞庒琂,领了一杯。后儿伸手请示,让庒琂敬其他人。
这时,老福晋的女仆从来了,手里托了一盒子,外头包了红纸,她递给老福晋。老福晋接后,送给庒琂,并道:“我听说你们老太太送你一枚镯子,我也有一枚,虽然不如你们老太太的好,可也是我的心意。这镯子可是我们肃远磨的呢。送我有些时日了,我想,送给你,也不辱没。雕琢的玉,也是宫里太后赏的。你们老太太给你一枚,总归是单了些,如今,我送你这只,算是好事成双了。你赶紧收下。”
庒琂为之感动,起身跪下致谢,又让子素和三喜来接。庄府家众自然要再感谢一番,后头,白老娘等人也一一赠送礼物。老太太开心,话不多,脸上俱是笑意。
当下,管家见老太太闷声,又自己吃两杯,于是推竹儿道:“去吧,老太太吃不少酒。正是时候。”
于是,竹儿去了,战战兢兢立在梅儿后头,等梅儿斟酒回位,竹儿才去扶老太太的手臂,轻声对她说:“老太太脸上汗珠子都出来了。要不然,移步到里头先擦擦?匀净了脸再跟贵客们吃也不迟。”
老太太推脱道:“有人嫌弃我了?你们看,桌上没人言语呢,你就会来使我。今日我吃的是自己中府的酒,亏不到北府去。”
竹儿心惊,以为老太太知道什么了,赶紧回头去看曹氏那桌。
曹氏也听见了,嘴里嚼着东西,手中拿的筷子落在半空,眼巴巴望住老太太这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