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子素所言,各府熟悉历年“扫尘”规矩,皆有打算处理,唯独一样,下厨烹饪,得是主家人亲劳亲为。
镜花谢庒琂与子素合力烹饪同时,其他府院太太领着姑娘们也忙碌此事。
老太太歇过中觉,醒来时特地问竹儿是什么时辰,竹儿如实说:“过未时了。”
便由竹儿等几名大丫头服侍起身,到外头里间再歇一会子,用了些许茶点,忽听闻立在边上的大龙钟“噔噔”洪响两下。
老太太言道:“有人来请过没?”
竹儿回道:“北府先来了,差贵圆来请,后头东府大姑娘亲自来。我才给回说老太太歇着呢,西府太太自个儿来,我都这般回。”
老太太叹一声:“南府的年年落后,我说你们帮手不够再添几个人,总推说不用。这几府里头,最凋零的是南府了。将他们放到外头,我瞧比不上那些大户儿。不过也好,清净的人没烦恼,争前争后固然有益处,可益处不抵烦恼多。我瞧她是个明白人。”
竹儿微微一笑,帮老太太换一块厚垫的抹额。她知道这个时候,老太太定要到他们府里走一走看一看。外头天冷,抹额薄了头皮脸容易受冻,故细心做这事儿。
因而,竹儿问:“老太太今年先去哪府?”
老太太闭着眼睛,少许才哼哼笑道:“我寻思……你觉着呢?”
竹儿不好回说,略思考半分,凑过头脸,笑道:“镜花谢离我们这儿近,老太太移步就到,先活动活动,腿脚有劲儿了管是哪里的府院,随便怎么去都行。”
老太太抬头,又抬起手拧了竹儿一耳垂子,笑道:“你耳嘴儿忒机灵,说起话来比针还细。琂丫头才来,我头一家去她那儿,别人还以为我太过爱护。该是避嫌。我瞧东西北府相继频临,必定早是备妥当,这等掩人耳目的没什么好看。如不然,今年先去南府吧!看看眼下她们整弄得如何。”
那时,梅儿在外头添手炉子,一面拿炉封套封上,一面托着走进来。到了老太太跟前,先把炉子递给老太太抱住。
老太太没接,厌弃地瞟梅儿:“还不知道日子的?旧时穷苦,没得汤婆子暖手,不也得出去干活?拿下去吧!”
梅儿被斥得红脸,赶紧拿下去。
竹儿看到梅儿窘相,便出口对老太太道:“她也是担忧老太太受凉。难为她有这片苦心了。”
老太太道:“这就是她不懂的意思了。”
这话巧给梅儿听到。她捧着炉子才出到帘子外面,真真听得清楚,脸蛋红热未消褪,眼睛赶着又红了,大颗大颗的眼泪珠子流了下来。
少顷。
老太太穿回旧棉袍子,拄那根木棍,也不让人扶,颤危危的从里头走出来。后头跟有竹儿、兰儿,小丫头子们不让跟。原本想叫梅儿一道,叫兰儿寻一圈,兰儿回说不见人。因而让兰儿顶。
老太太道:“梅儿丫头往年跟我去,怕是腻了腿脚,不爱走动了。兰儿你管厨下,走走去,看看她们做的饭菜如何,你给点评,她们才心悦诚服。”
因此,主仆三人出到院子,在院中,老太太还住脚回望镜花谢院门,叹了一口气,然后出中府。
才走在统府径道上,天便下起小雪,先是零零星星,跟那烧了纸的碎尘沫子一般,再走几步,那雪天跟蒙起一层薄纱。
竹儿有些担忧,欲出口,老太太打断道:“无妨。”继续走。
那会子,北府、东府、西府岔口,闪几个人影,老太太瞧见了,呵呵笑出声来,当是没见。
一路过去,老太太有意无意对竹儿和兰儿道:“用心过于了,这有什么好。当年我在宫里头,见天后为了笼回天帝的心,日日这般苦等。可又如何?频烦自己,忧思过度,人的身子跟它的心是一同的,身子不好心就不好了,这心不好,身子再强又有何用?可见人心平和,不随波逐流也有好处。”
竹儿和兰儿不明老太太言语意思,未敢吱声,只跟在后头同步。
主仆几人费了许多时候才到达南府外门。
南府,是庄府独隔的一处老宅,若论庄府定基宅地,南府是首府,庄府今日延伸壮大,应源于南府。属归祖宗之地了。可如今看南府,并非如其余三府那般富丽。老太太说南府凋零,看他们府门便应了这句话的景了。
那府门门外,与家常院落一般,无镇宅吉祥石雕玉砌。府门上头的檐头倒比其他府要长,伸至台阶外,若外头下雨雪,躲在门下,顶上跟撑一把大伞无异。上了台阶,对着便是那扇大门,用的是沉香木,尚未靠近,隐隐飘香,只是门面简朴,并无铆钉装饰,大门两侧是角门,亦是沉香木配套,俱无上漆,显得极其古朴庄严。大门两侧,挂有两扇匾联,右进联题字是:“东西不见西东见长河波浪起”,左进联题字是:“南北是闻北南闻阔海涓溪流”。顶头府匾系黑墨字,题:“南府”,无金边描饰。
此刻,大门虚掩。
竹儿欲先去推门,老太太执着木棍子横在她前头,不许她开。于是,老太太自个儿缓步靠近,伸手推开。
门里是一方大院子,院内已收拾干净,平平淡淡,毫无绿植生气,院中央竖摆九口大水缸,缸上满满的盛有水,水缸边沿,积有一层白绒绒的雪花沫。偌大院子,寂静得出奇,竟无一人进出伺候。
老太太进门后下台阶,从左侧绕水缸往边上走,直向南府二门。
进二门又是一方院子,略比前院小些,却比前院有些生气了,通道两边栽种有柳树,因季节积寒,那柳树早过绿期,光秃秃的柳条儿静垂不动。那地上平平整整栽有遍地萝,叶子生长得极其繁茂。
老太太走过时,多看了几眼,叹道:“我最不爱来的原因,就是这里没活力,光秃秃的让人不舒坦。多少有些颜色才好,六姑娘七姑娘又一日日见大了,怎就不培养些好颜色给她们。多少年过去了,还放不下那颗心。可见人心深沉,连一点儿颜色都要藏着不露。”
竹儿道:“我瞧着挺好。这府里太太……”竹儿咳了两声,看了一回老太太的脸色,又道:“太太喜欢,老爷也喜欢。左不过她们自己住,老太太又是明理的人,不爱管这些。他们舒心,老太太也舒心了。岂不是两好?”
老太太点头。那时正临近大厅,这才见到廊下有一二个丫头子拿着扫帚走来。
因见老太太,那丫头子赶紧碎步过来端礼。
老太太摆手作罢,问道:“你太太呢?”
丫头子回:“才刚把里头小院子收拾完,六姑娘活泼了,把七姑娘案上的墨坛弄翻,倒了一地的黑墨。太太不让我们擦,自个儿在那里擦呢!才好了,又赶去厨房捯饬。”
老太太惊奇:“你六姑娘七姑娘现在何处?”
丫头子回:“七姑娘在厨房帮太太的手,六姑娘跟绮梦去小院子后头摘菜。”
老太太听毕,满心欢愉,赞道:“看吧,这才是人情味儿。可惜,也是两个闺女儿。走吧,咱们去厨房瞧瞧去。”
竹儿对那丫头子多嘴问:“你们太太在厨房做什么吃的?”
丫头子互相笑看,抿嘴不答。
老太太转手拉竹儿的手,道:“你又爱问人家。既然来了,人家丫头都清楚,该给我们惊喜。不用问了,我们去看。”
于是,主仆三人,左转右拐,过了几处庭院,到一处院子。远远的看到瓦顶之上,蓝烟滚滚,又隐隐约约听到屋里传来咳嗽声音。
兰儿惊觉,对老太太道:“老太太,屋里熏呢,不然我先进去请太太。你这儿等一会子。”
老太太摆手,大致不必的意思。
故而几人慢步向厨房走去。
到了门口,果然一股浓烟轰散出来,弥漫整个门口内外。
老太太等人眯眼往里瞧,黑漆漆的一片,看不见人影。
只听到幺姨娘的声音道:“七姑娘你出去吧!去外头坐一会子,看你姐姐回来没回。”
七姑娘笑声道:“太太怕我被熏着。我不怕的。六姐姐跟绮梦去了,要是回来早早听到她们的脚步声了。姐姐的脚步跟打天雷似的,不用看我也知道她没回。”
幺姨娘笑道:“那你出去看看又何妨。”
少顷,果然见到七姑娘庄瑗呶着嘴出来了。忽然见到门外站三人,定眼后,见是老太太,她惊喜小跑来扶住老太太的手。
老太太看庄瑗面目衣装,脏得跟外头村落小孩一般。
老太太心疼道:“哎哟,这是哪里来的村姑娘啊!我瞧瞧。”
先拉住庄瑗,仔仔细细的端详。庄瑗很不好意思,脸儿羞蹭在老太太的手背上。待老太太要牵她的手进入厨房,庄瑗阻止道:“老太太不要进去,里头熏人。我进去叫太太出来吧!”
没等庄瑗停音,幺姨娘捂嘴咳嗽迎出来了。只见她粗布包头,编了大辫子,厚厚实实挽在后头成个髻,红头绳若隐若失隐藏在发髻中,纠缠在一起了呢;身上穿的跟众人一般,是普通人家的旧衣裳。
幺姨娘的手来回在身上擦,不好意思道:“老太太怎么来了。我这都没准备好呢!”
老太太笑道:“往年过了二十,你就给我说先去她们府上,我就奇了,你们府里排末,做起事来也这样?今年我特特过来,看你们怎么个忙活。如今真瞧见了,该是这样。我甚是喜欢。”
并不管理幺姨娘阻止,老太太进去了。
幺姨娘因看到外头下雪,一面惊呼:“哎哟,下雪了。”一面转身跟在老太太后头。
厨房内。
老太太被熏得几乎睁不开眼睛,糊糊涂涂的摸向灶边,见灶孔里朦朦胧胧有火星子,往里再瞧,火星子半灭不燃,堆满一堆的柴草。
老太太蹲下,用手中那根木棍往里头挑,只见她挑来挑去,没一会子功夫,里头的火燃起来了。
众人见之惊喜。
竹儿和兰儿赞道:“老太太夹雪带火的,出门有瑞雪,进门能生火暖屋。怪不得我们府里日日兴旺,年年朝阳。”
老太太略咳几声,用手挥了挥眼前的烟雾,道:“好了!着了火就不熏了。”
幺姨娘端来张矮凳给老太太坐。老太太又道:“可见你们做太太没生活的,这火堆它跟人是一样儿,有心有形。你不扒开它的心,它的形如何亮出来。”
幺姨娘尴尬赔笑。
兰儿接道:“老太太长寿,见多识广。可不是说撩火心了。”
庄瑗歪头问:“何为火心?”
兰儿笑道:“柴草堆积在火星子上头,中间儿冒热的便是火心。火心被堵死了,就燃不起来了。所以老太太才把火心挑开,让它燃起来。”
庄瑗“哦”的明了。
幺姨娘道:“要不说老太太懂生活,让我们忆苦思甜自己动手丰衣足食,长长生活历练,日后但凡出去,至少生火保暖不成问题。”
老太太连连点头说是。
于是,老太太负责帮手烧火,幺姨娘轻松欢喜地忙碌做菜。那配菜案桌上摆着各类青菜鲜肉,跟平日府里食用的无二。
老太太道:“不必样样做,你就给我做一样尝尝。”
幺姨娘看案上那些菜物,一时间犯难了。正这时,六姑娘庄玢跟丫头绮梦提篮子回来,人未到,脚步声噗噗的响来。
转眼,庄玢哈哈笑进来,道:“太太,我回来了。我把小院子的菜心儿都掐光了。”
幺姨娘急去接过篮子,又让绮梦出去。
绮梦丫头出去,幺姨娘才递篮子给老太太过目,一边嗔怪庄玢道:“你都摘完了,后头吃什么?不是叫你摘一碟子就够了么?”
庄玢道:“今日摘多一点儿,明日不必去了。日日都去,怪劳动人的呢!”
幺姨娘笑对老太太:“老太太你瞧,人还是机灵着,懂得疼惜下人们呢。”
老太太拉住庄玢,握住她冰冷的手,给予护暖,慈祥道:“该有这样的心。你厚待了人,人必厚待你。我瞧府里的姐姐们个个不如你。老太太最疼就是你了。”
庄瑗赌气了,转脸搬来一张凳子,坐在上头闷气:“那是老太太把我当桌子上的菜,不喜欢了?只捡一样就完了。”
老太太众人听毕,忍不住笑,又招她过来,好好疼爱她一番言语才罢。
因说到做什么菜,庄玢傻乎乎的指向角落立着的一个独炉子,炉上搁放一口小汤锅。此刻温着火。
庄玢道:“老太太为何只要吃菜,不品汤?七妹妹还跟我说,肉食青菜,人人都爱,清汤……”
看她说不下去,庄瑗接道:“清汤寡淡,最是精华。我们居家过日子,粗茶淡汤,应知满足,方得安乐。这不是我说的,是太太日前教导我们说的。”
老太太惊讶看了一眼幺姨娘,又是感动又是心疼两个孩子,紧是将她们搂过来。
老太太对幺姨娘道:“别忙了,给我盛碗汤来。”
幺姨娘一面嗔视孩子,一面去找碗勺盛汤。
汤,是冬后闲放的红瓜,糯糯的滔出一小碗。老太太看着,没半点油漂,勺子捞起一勺子,吹凉了入口,道:“倒还甜美。只是清淡了些。如有骨头,先入骨头,等熬出味道来,再入瓜,那时出来的汤甜美生鲜,又好吃又养生。如今吃这碗,跟逃荒大灾民似的。”
幺姨娘要去接过汤碗,老太太躲开,道:“我觉着好吃。只是孩子须少吃,无肉食不长肉,孩子长身体可不能缺的。又说是忆苦思甜,你做的十分好。我嘴里虽然那样说,可我的心真真满意。我喝完了它还要一碗。”
幺姨娘很是高兴,几人看老太太喝光,又添一碗。
吃完,老太太道:“再坐一会子,我就往别府里去。你们继续弄吧!”
言语之下,幺姨娘没挽留,只垂立点头。
尔后婆媳儿孙几人拉家常,说往年几府都做了什么菜,都是什么味道,老太太逐一讲来点评。幺姨娘听了,总结知道,老太太对北府菜品不是很满意。
老太太的意思说:“别的府里论不好,就那样了,只她那里跟人一般油腻。要是这汤在那屋里吃,我可一勺子都咽不下去。往年我都没动筷子。也不管边上看的人什么心情。兴许今年知趣改一改才好。我又是这样的人,看到什么未必愿意说出口,想必是极讨人嫌的。”
后头,老太太起身说要走了,因见外头雪下得有点大,幺姨娘故意找话绊住老太太,让庄瑗找丫头子们寻伞来。
等伞来了,老太太没推辞,让竹儿拿,幺姨娘等人送至大门外。
到门下,老太太意味深长叹道:“管它多大的雪天,也有融化一日。看是美美的,谁想美美的里头是锥心的冷呀!只要心里相信有暖,再冷的天不怕的。你说是不是呀?”深深的把幺姨娘望住。
幺姨娘抿起嘴巴,勾首。
老太太叹几声,便移步下去了,竹儿和兰儿要扶,老太太不给,依旧持着木棍自己走。只是,竹儿在边上多撑一把伞而已。
在径道上,竹儿道:“雪大了,怕老太太脚下滑,如不然我去给各府说一句,让把做好的菜端来一二样。”
老太太道:“那扫尘不就成空口布置的了?都走到这儿了,不走她们院里,又说我偏心了。无妨。”
往下,老太太去西府。
因事前有丫头在外头探视,早看到老太太来,先进去通报了。老太太临近大门,郡主领着凤仙姨娘、庄玝、庄玳出来迎。看她们的打扮,个个如村野之人,唯独气质依旧鲜活。
到了里头,郡主亲自倒茶水,庄玳和庄玝合力抬炭火盆子来,其余四下稍看几眼,跟常日也没什么区别。故此,老太太道:“想必你们吃的都弄好了。”
因见不到庄璞,直问庄玳:“你二哥哥呢?”
庄玳不好言明他二哥哥被父亲打伤,如今在屋里躺着。
郡主道:“他成日野,外头下雪了也管不住腿脚。老太太还管他做什么,由着他自己跑自己摔算了。”
老太太信以为真,没追问。一会儿,郡主下去端饭菜,庄玳借出去的时机,偷偷往外头跑了。
里头的人并知晓,庄玳此刻是去镜花谢。
因为,头天去瞧庒琂,他下了承诺今日要过去帮扫尘。如今,应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