庒琂那句话说的没错。
再毒亮的日头,也亮不全遮投下的黑影。这便是黑。
庒琂梳洗完毕带着三喜去寿中居请安,子素依旧不肯去见诸人。到了寿中居,听到老太太等人在议论今日东府的活动事宜,曹氏正天花乱坠给老太太解释说明,先在何处听戏,午间吃什么点心,备了什么茶,什么时候开宴,老爷们都请了何人等等云云。
因说到宴席和大老爷,老太太想起昨夜有人来报说管家被大老爷带回到狼狗咬了,伤得颇重。庄瑚则回说,让管家告一日的假,也请老医生诊治了。这么一来,今日大席,管家不来盯着,多事都要庄瑚亲力亲为监督,二太太曹氏虽然被老太太点名帮,可开席后她就是主要客人,不能使唤操心了。
庒琂进去的时候,曹氏解说完毕,老太太满意地点头。那刻,诸人在寿中居偏室大厅,老太太在炕头中间坐,边上挨着幺姨娘和七姑娘庄瑗,横一方矮桌,上头放些果仁干食和时鲜的水果、热茶。小桌两侧,左侧坐的是大太太秦氏,右侧坐的是三太太郡主,曹氏则站在炕前的炭笼边上,一边伸手向那笼子烤火,一边举着手绢给老太太说话。
厅下炭笼后头是一方圆桌子,慧缘与庄瑚、庄琻、庄瑛、庄瑜、庄玝、庄玢几姐妹围坐,姨娘们则在姑娘们前头坐着,后头边上站她们各自的丫头。竹儿、梅儿等寿中居丫头在炕前边伺候。独不见庄玳和庄璞。
庒琂稳步娴静走进来,众人在里头说得正兴,没人看到。好在竹儿眼光伶俐,侧过来看到了,便也不管曹氏在说什么,只勾头对老太太桌上道:“琂姑娘来了。”
众人都转头过来看。
老太太倾脖子抬脸来道:“丫头怎么来了?我还说你身子不好等开席了,再叫你过去。既然来了,就到炕上来坐,暖和些。”
庒琂在老太太言语时,已给众人端礼。环了一眼,看到各自位置有定,老太太叫自己上炕,自己从了就不妥了。于是庒琂微微一笑,没去,直冲庄瑛庄瑜那边去。
庄琻对庒琂有气,脸色没其她姐妹那般欢愉,庄玝也因日前跟庒琂有些矛盾,此刻静静的,没作何表态。只有庄瑛和庄瑜拉住她。
此时,郡主笑道:“瞧也不像病着,跟姐妹们一处就醒活了。老太太还许她来炕上,怕是不好意思上来呢!”
说着,众人笑一番。
老太太觉着少了谁,左右看去,发现庄玳和庄璞兄弟两人不见了,道:“两只猴头去哪里了?”
诸人你看我,我看你,一副不知的样子。竹儿知晓,也不回,只把庒琂巴巴望着。
庒琂抿嘴笑,不答。
见没人回,老太太叹道:“我这儿留不住人。再过几年,屋子里得空了!”
众人赶紧说好话安慰。
庄瑚是大姐,又身负照顾姐妹们日常,便趁势岔开话题,道:“三弟弟学里那先生不来了,荒了许多日子,年末光景近,老爷也要走动外头没个空儿,寻先生的事儿要不我叫人找一找,再请一个来。”
郡主听完,醒悟了一件事,头先早晨不是说兄弟二人出去拜先生了?
因此,郡主道:“老太太宠他惯的。那日晨早不见两人,我着人来问,那丫头金纸跟我说,她三爷跟二爷出去拜见新先生去了。这会子拜没拜成,我倒忘记问了。”
老太太道:“璞儿给玳儿找先生?哎哟,你们真省心呀!璞儿那性子能交到什么好先生来?不过话说回来,倒觉着有好的,可惜又不在。我觉着那位关先生极好,年纪虽轻了点儿。”
郡主不敢言语了,只附和微笑。
曹氏原本立在一边,扭扭摆摆到姑娘们桌上坐下,道:“老太太喜欢那位先生,我们请回来就是了。蜀地荒蛮,想必关先生也不太想回去。我们府上好吃的好喝的伺候他,又给他银子使。这等好事儿,放给谁打都打不脱。我就纳闷儿了,原先那先生在我们这儿好几年了,怎就不来了?不该啊!”
话里的意思想提醒诸位,原先那先生极好,必是孩儿们淘气气走他了。
郡主脸上显得有些不悦,假眯着眼迎合。
秦氏晃一眼郡主,便扭头对曹氏道:“二太太你操什么心吶!丫头们又不读书,等丫头们读书了,你张罗找位女先生来!”
这话说得轻巧无意,实里讽刺得紧,讽刺曹氏膝下无子。当然了,秦氏也嫉妒郡主,毕竟这府里三位少爷,她儿子那位大少爷疯了,没什么大指望。故而听议论庄玳和庄璞,心中不甘,不悦,才说这样的话。
曹氏听秦氏这样说,不答了,转手在桌上抓一把瓜子。
姑娘们离曹氏近,看清楚她脸色。好在她女儿庄瑛笑道:“何须请女先生?那日我们在滚园煮茶赏雪烙梅花,就出了几位女先生。”
曹氏如同被人掌嘴似的,狠狠瞥了庄瑛一眼,庄瑛没看她母亲。
因老太太接话道:“哪几位女先生?”
庄瑛羞涩道:“大嫂子大奶奶,琂姐姐,还有阿玉姑娘,别说诗词歌赋,连历朝历代人情历史都知晓。十分博古。”
庒琂这才侧目看慧缘,慧缘坐在一边,端庄优雅,温婉羞笑。
曹氏没好气道:“女孩子家懂得几个字就放了胆子乱跑,门里头的针线拉不直呢,读个什么书!”颇为嫌弃白了庄瑛一眼,庄瑛才知道自己言语失寸。
庄瑛悄悄拉庄琻,求助的意思。
庄琻拍开她的手,哼了一声。
老太太等人也没接曹氏的话。这里头,曹氏骂了几人,一、是庒琂的母亲庄惠,懂诗书,打小不听话,最后跟卓姑爷跑了;二、外头进来的姑娘庒琂、大奶奶、阿玉等人,有学识,终究混迹外头的,作不得大家闺秀,有失体统。
庄瑚怕老太太生气,便又把话题转回东府宴席上来。
庄瑜悄悄在庒琂耳根问:“我看三哥哥跟竹儿出去了,不是到你那边去?”
庒琂脸红了,低声回道:“他来看那只鹦哥,逗完就跑没影了。”
庄瑜捂住嘴笑,余下听大人们说话。
若说庄玳跑出去了,能跑哪里去?庒琂十分知底。
庄玳去雅阁了。
他去的目的只有一个:说服阿玉即刻来寿中居,午后直接去东府参宴。
可当他到达雅阁,所有的话俱说不出口。
屋内。
药香袅袅,炭笼生烟,院外寒冻,屋内燥暖。那炕屋无人。
关先生居住的卧内,传来低低的啜泣声。庄玳以为是先生命危,阿玉伤心欲绝,他便快步冲去。
到门口,见先生躺在床上,微笑跟阿玉说话,气色看似大好了,声音有些力气。
关先生道:“该说我说清楚了,你让我死,我一点都不怪你。可你让我用那两颗心换回自己的命,即便活着,我这条命也轻贱了。”
阿玉哭道:“可他们也是将死之人,用了能救回你的命,不用白浪费了。”
关先生道:“毕竟别人还没死不是么?我知晓你的医术,如能救得,但救无妨,也是两条性命。”
阿玉抹泪苦笑,道:“先生这些年不正是被这些善心害的么?先生每次发善心向人,可人家如何对待你的?临到头,先生还想着别人,愚善非真善,先生读过那么多的书,怎么不通透了呢?那两人不是人啊先生!是长着人脸的禽兽!把你毒害成这样的呀!你说,我能救他们么?”
关先生道:“我意已决。我决定不了你救治我,但我决定得了自己何时死。到底,你说得对,那是长着人脸的禽兽,这样的兽心,你怎忍心安在我身上?”
阿玉流泪,无言对上。
庄玳听到此,安心了,亦蒙生出许多的敬畏。他想缓缓退出来。
那知,院外传来庄璞和财童、旺五的声音,还有一阵狼嚎。
庄玳出去,看到庄璞站在台阶下,旺五和财童两人站在一条狼狗前后,旺五手里圈有绳,套在狼狗脖子上,财童手里也圈有绳,套在狼狗的后腿腰上。
正看,一人把狗向前扯,一人把狗向后拉。看得出,他们防止狼狗冲前咬人,也防止狼狗逃脱。
庄璞跺脚拍手指挥。
这情景,滑稽可笑。
庄璞一边指挥一边叫唤阿玉,阿玉没出来,倒撞上庄玳。兄弟两人会面,相互傻眼。
庄璞嫌弃地推开庄玳,道:“你来做什么?不用你来。”
庄玳道:“我知道哥哥要做什么。才刚我听先生说了,先生不愿意换心。”
庄璞狠狠盯住庄玳,便扭身进屋。到里头,果然看到关先生醒了,阿玉在里头哭。
庄璞欢喜笑道:“关兄醒了?哦,玉姑娘,我把狼狗牵来了。可以那个……”
关先生喘息,想挣扎起身,阿玉俯身按住不给。
阿玉抹去泪眼,对庄璞道:“二爷你先出去吧!”
庄璞愧疚,他觉着因自己进来才引发关先生不适。阿玉发了话,他不由自主退了。到了外面,庄玳还傻傻站在那里。
庄璞问庄玳听到关先生说了什么话,庄玳毫不隐瞒,把才刚听到的全说给庄璞听。那知庄璞咬牙,一把推开庄玳,从屋檐廊下拾起一根木棒,对旺五财童两仆吼道:“给爷拉紧咯!”
庄玳睁大了眼睛。
瞧清楚了。
庄璞举起木棒,狠狠地朝狼狗的头顶砸下。
血,迸喷而出,溅射在雪地上。
狼狗浑身抖动,四脚八叉,倾倒乱挠,它没死,只是拼命挣扎。
此时,阿玉闻声冲了出来,看到几人在雪地上傻傻看着那只垂死的狼狗。
阿玉那双泪眼盯住地上那滩血雪和那条痛苦垂死的狗;她心中涩痛,无助地回头看屋内,想穿透隔墙看关先生的脸,可怎么能看到见?是的呢,这条狗好比里头躺着那个人,垂死之状,竟如此相似。与那另外两人,也是相同的。
可,人不同人,狗不同狗,人狗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