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微亮时,关先生醒了。
昨夜至今,阿玉和庒琂几人同守,雅阁的下人俱让回房休息。
鸡鸣那会儿,关先生醒过来一次,几人尚未来得及问候,他又迷糊昏入沉睡,阿玉心中猜想,或是先生口渴,便自主倒水,在水中和入些药物,以勺子一勺一勺灌喂。可幸,天微亮光,先生果然有所知觉,睁开迷迷蒙蒙的眼睛看诸人,只不能言语。
阿玉喜不自胜,庒琂和子素在跟旁也惊喜交集。
关先生几欲挣扎,或要起身或要言语。阿玉知他身体不支持,故百般安抚,示意他静躺即可。可先生自醒来,浑身发抖。庒琂想起头夜塞来的汤婆子,急在被子里找,还真找着了,那汤婆子的水仍有余温。
庒琂道:“把她们叫起来烧滚烫的水换一换。”她说完,自个儿落到屋中央,收裙蹲在炭笼边上加火。
子素那时应一句,拿汤婆子出去了。一会儿,听到外头细细碎碎几人走动的声音。子素走了进来,轻声道:“她们在烧了。”蹲在庒琂边上,凑头向炭笼吹风。
子素生怕烟灰呛到庒琂,道:“姑娘坐上去吧,炕上暖一些。”
庒琂道:“无妨。”转头劝阿玉:“玉姐姐,你一宿没合眼,如不然歇一会儿吧!先生醒了,你也该安安心,这里有我们呢!”
阿玉笑着摇头,手掖住被子压在关先生的胸前。
少许,阿玉道:“辛苦姑娘了。姑娘身子未尽全安,且歇着吧!”
庒琂将火吹旺了,略吸进些烟,咳了起来。关先生的身子在炕上虽动弹不得,手却移出被子,向庒琂动动手指,大致意思如阿玉所言,想让她们歇息,有致谢的意思。
阿玉倾身俯下,捧住他的手,放回被里,道:“我跟姑娘说就行了。你何苦又使出全力来?”
庒琂和子素因此看过去,正看到阿玉将关先生的手放回去。
此处情意,庒琂和子素见着未免有些尴尬脸红,假意转眉移眸,向别处看。
只听阿玉又道:“你也不必言语,若是疼得难受你眨两下眼睛,我再给你进些药。若是还冷,你就闭眼告诉我,我再把火笼挪近些。”
听到此,庒琂起身,道:“烟有些大。先生冷的话,不如再添床棉被来。”垂手拍拍子素,道:“我们出去看看水好没有,热水的暖比盖被子要快意些。”
庒琂因看到阿玉对关先生说话,主觉自己在侧不适宜;等与子素走出屋,依稀听到阿玉跟关先生还说几句宽慰的话。
关先生摒足了气憋出一句:“瓜子怎样了?”这句话后头,便没有了对话,仅听到阿玉低低的抽泣声。
出了门外。
子素惊叹道:“姑娘听到先生说话了?”
庒琂点头道:“先生都这样了,还关心自己身边的人。那是跟他从蜀地来的随从,记得瓜子那日跟先生出去,昨夜回来我奇怪着怎不见他。”
子素沉下脸色,知后事不太妙,不说了。两人走到下房,看安排在雅阁服侍的几个丫头婆子忙烧火饶水,正往汤婆子里灌。
庒琂对年长的婆子道:“妈妈,还有被子没有?”
婆子满脸劳乏道:“有是有,是我们自己盖的。破旧些个。”
庒琂听完不作声了,原想问还有主人家盖的没有?婆子回答显然是没有了。等她们装好汤婆子,庒琂自己接来,不用她们去送。又吩咐熬些粥食。
可婆子回道:“日常餐食都是西府里供给,让玉姑娘过去几次,玉姑娘怕叨扰太太和老爷,后头不去了。太太每日早餐晚餐都差人端来。这里不开食灶,烧水煮茶倒方便。”
庒琂点头,叹息与子素对望。
两人捧着汤婆子欲转回屋,晃眼看到院外走来几人,一边走一边叽叽咕咕说着小声话语。
子素提醒庒琂:“姑娘,二爷三爷还有五姑娘来了。”
看去,果然是他们兄妹三个,没带下人。
庄玳见到庒琂立在门边,故快步上来,悄声道:“里头怎样了?妹妹怎么出来了?妹妹冷不冷?”
庒琂把汤婆子递给子素,让子素拿进去。然后对庄玳道:“先生醒了。”
庄玳听闻,展开了笑容,急转后头对庄璞道:“哥哥,妹妹说先生醒了。”
声音略大,庒琂急手拉住庄玳,示意小声。庄璞脸无神色,直走上来,也没跟庒琂交集说话,掀起帘子进去了。
庄玝一脸疲倦,红肿的双眼微微向庒琂垂视,身形矮几分端礼。庒琂回一礼。
庄玝跟随也进去了。
庄玳拉住庒琂:“进去吧,妹妹。”
庒琂道:“既然你们来了,过一会子我先回去。玉姑娘一宿没睡,你们替守轮换让她养养神。这屋里怪是冷的,如能再添床厚被子更好了。”见庄玳迫不及待要进去,庒琂又拉住他:“先生这样,恐怕没进过什么食物。话说身体才是根本,养病须得养脾胃身体。让人送些吃的来才得行。”
庄玳听后,愣目注视庒琂。庒琂被瞧不好意思起来,红脸道:“我那头开不得火,如不然我下厨熬也使得。”
这句说话并无太多心绪,只想化解庄玳那灼热眼神。说完它,莫名感到酸楚,终究这里不是自己的家,自己一直以来都寄人篱下仰人鼻息而活,连一口茶水一口饭食皆不能动手烹煮,非别人端来才有的吃。
庒琂顿然失神,眼眶红了。
庄玳急道:“妹妹放心。”
庒琂失态,转过身去擦拭眼睛,再扭回头脸,笑道:“你进去吧!记得我才刚的话。早些安排,让先生和玉姑娘宽些心。”
庄玳深为感动,狠狠点头,便进去了。庒琂重整神色情绪,这才跟随其后。
到了里面,看到子素和庄璞、庄玝推那地炭笼,让靠近炕边些,庄玳后头也去帮使力。等庒琂进来,那炭笼已挪过去了。
庄璞拍掉手中的沾污尘灰,移身到炕边,倾身向关先生:“关兄好些没有?”
关先生硬挺动了下,庄璞等人都凑过去,示意他不用使力。庄璞道:“我们差人请王府的老医官来,过不得一会子就到。你再忍一忍。”
庒琂听闻这样说,缓出一口气,轻轻去拉子素,示意回去。子素识得,抬手搀住她。
阿玉晃眼看到庒琂两人出去,赶紧起身追来。
到了帘子外头,阿玉向庒琂端礼:“多些姑娘。”
庒琂扶阿玉:“姐姐回去吧!外头冷。”
阿玉点头,转身要进去。庒琂忽然想起头夜承诺阿玉的话,又叫住:“玉姑娘。昨夜我答应你的事,我尽快拿来。”
阿玉感激相笑,进去了。
走出雅阁,路上。
子素扶在庒琂侧边,道:“玉姑娘不信你。”
庒琂道:“你是不是觉着我激动过于了?可那样的情景,我不那样说,怎能安抚得玉姑娘?挖人心,拿灯笼虫,后者最实际,也最容易获得,当是举手之劳吧!消孽比造孽好,是不是?”
子素道:“你真打算再进密道里头?”
庒琂叹息。
子素担忧道:“上次你们进去碰到危险幸运躲过了,这次再进去,万一碰到什么,如何得了?再说,玉姑娘自己也说即便有那东西,终究没人心换也不中用。”
庒琂道:“谁叫我答应人家了。”
子素哀叹道:“你的心够硬,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事。”
庒琂会心一笑,想起伯镜老尼那句话来:“心不硬不成事,人无情固根本。”自己的根本是在此宅安身立命,伺机报复,玉姑娘说本末倒置,如今自己的行为,才是本末倒置了。
正走着,身后传来庄玳的声音。庒琂和子素回头望,看到庄玳和庄玝撑伞走来。
到了跟前,庄玳把伞交给庒琂,道:“妹妹忘记拿伞了。”
是的,出来竟忘记了。
庒琂接过伞,感激。
庄玝愁眉苦脸在一侧道:“赶紧吧,过会子还要去老太太那儿请安呢!”
庄玳点头,忙说:“才刚是妹妹提醒的好。如今我跟五妹妹回去拿被子和食物来。妹妹你仔细脚下走,你守了一夜,也该好好歇息歇息。”
庒琂点头应,却对子素道:“姐姐帮五妹妹吧!她一人实不好弄。”
子素有些不情愿。
庄玝道:“正好。我让敷儿给我打掩护,子素来帮我更好了。”说完,拉住子素,也不瞧她愿意不愿意。
在廊上分道,子素随庄玳庄玝兄妹去了,庒琂自己撑伞往西府大门外走,掖紧斗篷,遮遮掩掩向镜花谢回去。
回到中府外头,那里开门了,几个婆子拿扫帚扫雪。因看到捂严实的庒琂,婆子们奇怪望住。
庒琂这才露出脸面,问候一番。婆子们恭敬端礼,这方顺利进门。
过中府院子,转到镜花谢院门。到了门外,庒琂收下伞,欲推门进去,因听到身后梅儿指示几个小丫头端热水,庒琂稍稍静立,侧过眼神寻望一眼。
见梅儿闹情绪道:“都什么时候了才端来,就你们的窝笼好挺尸!该我当班你们这样,是存心跟我过不去!我告诉你们,让姑奶奶不好,你们一个个甭想好。谁不想暖暖的睡呀,你们有那命,也没那福气!”
有个嘴犟的丫头回嘴:“大晨早姐姐骂这些个,谁不是赶早起来了。天冷地冻的,老太太身子不安,昨夜说了今儿晚些起,让我们后头跟太太姑娘们说不用来请安了。你又支使我们来。这活儿原不该我们做。”
梅儿恼道:“别人分派得你们,我就分派不得?敢情好,你给我,我自个儿端,原不该你做,你当小姐受用去吧!该做的人商量好了,早远远躲去了呢!不知安的什么心!”
梅儿抢下丫头的水盆,气呼呼端去,那丫头子恼红一脸,哼声跺脚。
庒琂看梅儿已去,这才恢复脚步,推门进镜花谢。进来后,轻轻关上门,下了栅条,迈开步子朝屋上走。
等庒琂进里厅,转向里内撩帘子,里头的鹦鹉忽然叫唤:“姑娘早!姑娘早!”
庒琂吓了一跳,进里内,才把伞搁放好,三喜揉眼迷糊,披头散发,抱肩瑟缩走出来。
三喜声音未醒,嘶哑道:“姑娘回来了?”要去给庒琂脱斗篷。
庒琂道:“不用脱。你去把灯笼点亮,要大的那盏。”
三喜眯着眼睛应声去了,拿来灯笼,又看窗外,道:“我的天亮了,姑娘的天还黑着么?”
庒琂先是不理她,忙去找一个布口袋,折好藏在身上,又靠近炭笼烤火,对三喜道:“我的天没亮。黑着呢!有件重要的事需要你做,你赶紧把脸洗洗清醒,我好与你说。”
三喜“哦”一句,去了。
一会儿后,三喜醒洗完脸,扣衣捋发走来,左右看不到子素,怪问:“素姑娘呢?”
庒琂道:“我让素姐姐留在西府帮手。”从边上提起灯笼,正色给三喜道:“我要进密道。你在院子里守着,谁不许放进来。”
三喜听到密道,一激灵颤抖,急道:“姑娘!”
庒琂摆摆手,示意冷静:“我知你的意思。后头我再跟你说,如今你须按我的意思办。”
三喜道:“太太和姑娘们快来给老太太请安了,待会儿你不过去,那边要差人来问。我不能不放人进来呀!”
庒琂安抚道:“急什么。老太太昨夜身子不安,说今儿不用请安了。你在门边守着,要是看到太太姑娘们进寿中居,我也还没出来,你就主觉点儿过去,悄悄找竹儿姐姐说一声,就说我身子不好了,才服玉姑娘给的药歇着呢,让她代向老太太报安一声儿。如太太和姑娘们不进寿中居,你便不用出去,就守院子里等我出来。你自个儿多穿几件衣裳。”
三喜惊恐道:“可是姑娘,那里头……里头……又黑又有……”
庒琂决绝道:“我心意定了,不需多言。”
三喜拉住庒琂:“万一你出事儿,我怎么给素姑娘说?我怎么向天上的老爷太太说?怎么给眠少爷交代?”
庒琂缓住,长长吁一口气。
三喜拽住不放:“我不给姑娘去!”
略顿一声,庒琂和声道:“关先生病重,我要进去给他取药。我不进去,先生就得死。”
三喜哭道:“谁死都不关我的事,我不想让姑娘出事儿。姑娘你忘了,回回都是别人连累你的呀,慧缘在的时候没少说你,现在慧缘攀高枝儿做大奶奶去了,我……我不会说慧缘那样体面的话来劝姑娘,可我能拉住姑娘。”
她死死拉住,不给去。
庒琂无奈,推了她。
三喜倒在地上。
庒琂看到三喜倒地恨哭流泪,心软了。
庒琂最后道:“别人欠我们的,我们寸步不让也要刨回来,关先生和玉姑娘对我有恩,救过我的命。我们欠别人的,即便受恩滴水,也该涌泉相报!何况里头我们去过,并非豺狼虎地,用不着害怕担心。”
三喜爬过去拖住庒琂的腿,庒琂狠下心,踹开她,持灯出去了。
三喜急从地上爬起来,追在身后,在密道外头厢房堵住庒琂。
庒琂再道:“我长那么大,从未做过昧良心的事。我向玉姑娘承诺了要带药给她。如若我不进去,从此以后,你会让我昧着良心在这里苟且偷生,日日难安。倘或你还是我身边的人,就让开!”
三喜狠狠抹去眼泪,松开手,然后极力夺下庒琂的灯笼。
三喜道:“那我去!”
庒琂拉住三喜,缓缓从她手里夺回灯笼,道:“你在外头守着,我安心。”
三喜一脸的泪。
庒琂说完,拍拍她的脸,轻轻给她擦拭泪花,进去了。
三喜咬牙,目送庒琂走入,看她开启密道开关消失在黑道里。
余下,三喜忐忑不安转身出去,衣裳也不加,只身站在院门内侧,透过门缝盯住外头的人。
三喜一边瑟缩,一边祷告:姑娘千万不要出事,姑娘快快出来!
然而密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