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族刑律,其实名目繁多。
整整十大罪,往下再有细分,共七十九纲,一百五十八目,四百五十五条。分类按表,每项罪名都列得清清楚楚,斤两不差。
这条条款款中,罚有多种,是终身镇压还是被贬下界,是打入轮回还是三花灭顶,都有细分,有讲究。
而诛却只有一种——五雷极刑。
而同样是杀了人,犯了不可活罪。那这杀人者在何种情况下,杀了何人,如何杀的,其实都有莫大关系。
因为天族的刑律,并不单单看你杀了谁,被杀之人所修行的功业,善恶功过也可作为审判依据。如果死者是十世好人,莫要等到审判,你当场就会遭到天罚,神魂俱灭;而如果杀的那个是个恶多善少的卑鄙之徒,也许只要打个几棍子,当场就能走人。
琛华和蒄瑶囚禁并杀害共一百二十三人,乃是犯了律法第四罪中第六十四条“生囚”与七十八条“屠戮”。
长宁说,最近这段日子,璟华每天都会在这里彻夜苦思,殚精竭虑想为琛华和蒄瑶求得一线生机。
虽然现在看来,除了了玉女静安、天玑之孙东渊和西天灵山的迦南栩是极有身家背景和修炼了几千年的上神外,其他一百二十名受害人的功业其实并不算很深厚。
高是不高,但人数实在太多。璟华算来算去,怎么样都是难逃一死。
青澜在他面前蹲下来,道:“璟华,你已经尽力了。我们都知道你想救他们,但并不是所有事你都控制得了的。你听我的,先去休息下。他们是自作孽,不可活。”
璟华摇头道:“不是的,琛华是入了魔道才会那样,我到时候会向众神解释。”
他低头压抑地咳了几声,气息有些急促,微微喘息道:“他被邪功折磨,失去理智时做的那些事可以算作‘错屠’,如果是‘错屠’的话,判起来就会比‘杀戮’罪要轻得多,这样也许便能不用受五雷……五雷极刑。”
他俊眉微蹙,自言自语道:“到时候我会亲自作证,证明琛华是误入歧途,目前也已主动化去了魔功,悔过向善,不知这样能不能说动审俭使,对他网开一面。
但历来刑堂之上,亲人之词是最不可取的证据。若审俭使不予理睬,那我的证词便无用了。”
他站起来,脚步有些虚浮,又摇摇晃晃地走到他自己梳理的那些卷宗中反反复复地看。
“我算了算死去那些人的命业,如果按照每个人都寿终正寝的话,总共还有六十三万七千八百年。
如果……如果琛华可免一死,再令他与蒄瑶从此后潜心赎罪,日日吃斋诵佛,受戒行善,为死者重修功德,超度法魂……那……
唉,那也是不够的!”
璟华使劲按了按眉心,今天的头也痛得厉害,越是需要一个清醒的头脑来思考,却越是无计可施。
他答应了琛华,一定会救他。
他答应会让琛华和蒄瑶看着自己的孩子长大,会让他亲手教孩子玩那些玩具,教他放纸鸢,教他玩孔明锁和转走马灯。
他必须做到!哪怕要千难万险,举步维艰!
琛华本性纯良,是自己的疏忽,没有及时关心他,这才让弟弟一时走了极端,误入了歧途。
而蒄瑶,更是因为对自己因爱生恨,这才与琛华一起,入了魔障。
说起来,都是由自己而起。
而现在自己这个罪魁祸首却得了胤龙翼,威风八面地坐在这凌霄殿上,将琛华与蒄瑶送上诛仙台。
喉咙口有些发黏,甜甜的,是血的味道。
璟华用力揉了揉眼睛。
不知是不是眼睛用得多了,那些卷宗上的字一个个都变得模糊,上上下下地乱跑。他抬起头,看到青澜的影子在自己面前晃,又大声地叫着自己的名字。
“璟华!”青澜又来打断自己,他总喜欢大喊大叫,那声音太响,心口被刺得砰砰乱跳。
“现在就给我回宫休息去!”青澜也极不讲道理,抓了他就往外跑:“还有半个月,说不定就有别的转机了呢!你再这么熬下去,我看你都撑不到公审就又要病倒了!”
“我没事的,你别听长宁胡扯。”璟华用力甩开他,又蹲回到那些卷宗里去。
“你哪里没事?你度了一半的修为给琛华!你当我真的看不出来吗!”青澜对着他的背影怒道,“你以为有了胤龙翼,就是让你这样胡来的吗!”
璟华对他的话充耳不闻,自顾自地又去翻边上那摞一人多高的《刑部开元案典》。
青澜怒吼:“轩辕璟华,我说话你听到没有!”
璟华捧着其中的一卷典册,翻了几页似乎找到了些对自己有利的条款,又急急地跑到书案后面,提笔想记下来。
当!
一声清脆的声响,墨缸整个被打翻!
浓墨倒在白色云宣上,迅速晕染开来,将那些辛苦整理的卷宗淹没得一片狼藉。
青澜气得大吼,“我叫你去休息!现在就回去,去宸安宫好好地吃饭!睡觉!”
璟华怔了怔,立即动手去抢救那些不幸被殃及的卷宗,手忙脚乱,看都没看青澜一眼。
那些卷宗,他还没来得及碰到,青澜已一把夺过,扔了出去!
“你真的不要命是吗?”青澜对着他,气得声音都在抖,“你是不是忘了以前阿沫为了你,吃了多少苦头,流了多少泪!你忘了玹华、我、还有沅姐姐为了你今天能有命站在这里,费了多少力气吗!”
青澜直视着他,压低了声音,放慢了语速,却宛如山雨欲来前的出离愤怒,一字字道:“你忘了三年后你还要大婚么?
我将阿沫交了给你,你的命就不只是你一个人的!”
璟华注视着青澜,同样没有回避。
他的脸色极其苍白,清冷的凤眸中布满血丝。他看着青澜的眼神很平静,但那种平静却衍射出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力量,强硬而孤绝,冷酷而肃杀。
这神情,是青澜熟悉极了的。
那是璟华在血流成河的战场上,在每次将生死置之度外时都惯有的表情。
那是他背水一战,绝不言败的表情。
两人就这样对峙着,互不退让。
过了许久,先是璟华僵硬的身体微微动了动。
“我死不了。”他道。
他吸了口气,蹲下身去捡那些散落在地上的卷宗,他的声音带着充血的哑,极低极缓,还有一丝丝的发颤。
“可琛华是真的要死了。如果我在公审前想不到救他的方法,我的弟弟,他就要死了。上诛仙台,五雷极刑,再高的修为都活不下来。”
“别逼自己太狠。”青澜捡起两张,交到他手里,涩涩道:“还有时间,璟华,我们一起想办法。”
璟华凄凄笑了笑,他打算站起来,身子却不受控制地晃了晃,反而一下跌坐在地上。
他索性坐了下来,就坐在白天那些朝臣们来来往往的大殿上,现在这里却空空荡荡,随便说句话都有空旷的回音。
“你知道吗?我们小时候常来这里玩儿,因为这里够大,可以随便乱跑。有时候父君还未下朝,我们就候在外面,学父君对大臣说话的样子。”
璟华说着,苍白的唇角露出一丝爱怜笑意,“你不知道三弟学得最像,他还拆了母后的珠帘偷偷给自己做过一个冠冕,然后说‘众卿平生’,或者说‘爱卿所言极是’,都说得很像。”
回忆那么真切,连每个细枝末节都未漏掉。那些儿时的趣事仿佛还在昨天,还在眼前,仿佛只不过是三兄弟玩累了,然后各自回宫,睡了一个冗长的午觉。
谁知这一觉之后便是物是人非,生死天涯。
璟华想,原来自己竟有那么多和琛华在一起的过去,他原没想到自己和这个弟弟是走得这么近的。
他总以为琛华因为得了父君和母后所有的宠爱,对于自己这个哥哥并不在意的,但仔细回想其实并非如此。
琛华从小就喜欢黏他,总喜欢来他的宸安宫里。他有时候陪他下下棋,但大多数时候便丢给他一本书,然后各看各的。
琛华不如蒄瑶的耐心,看不下去便又来缠着他玩,他身子好时便陪他一会儿,不好时便偃旗息鼓。琛华无法,便只好出去寻别的玩伴,渐渐地,他在外头的玩伴多起来,别人也常叫他去,自己宫里这才来得少了。
而琛华还是最喜欢他的,尽管他们在一起玩的时间不多。后来自己被云中子收做了徒弟,去昆仑墟学艺,听到消息,琛华哭了好几天,又吵又闹,还拿饭盆砸破了宫婢的头,非要跟着自己一起去。
可现在,这个曾经一心黏着自己的弟弟,就要死了。
那个曾经装满了三兄弟笑声的凌霄殿里,也就要只剩他一个人了。
“我会帮你。但你也答应我,顾好你自己的身体好么?”青澜终于投降,无奈道。
他将璟华轻轻扶起来,“我先送你回去,明天我帮你一起理这些卷宗,一起想办法好不好?我父王也是审俭使之一,我去跟他说说,让他手下留情,别判那么重。他素来对你满口赞誉,定会答应。”
璟华在冷飕飕的凌霄殿里坐了半宿,身子早已冷透,青澜扯过挂在一边的鹤翎大氅,替他披上,便欲离开。
“这里放着吧,一会儿我让长宁进来收拾。”青澜道。
“等等。”璟华止步,从桌案底下取出一个书篮,“差点忘了,这是琛华自己做的,说是送给我们……将来的孩子。”
青澜眸中闪过一丝疑虑,他警惕地打开那个书篮,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摆在桌上,又一件件仔细检查。
“我不过看他在牢里无聊,才答应给他材料,供他打发时间。你竟带出来了,还一直就放在身边!”青澜闷声道,“你也着实太放心他了!他毕竟是个死囚!”
璟华的声音有些发硬,像被什么东西顶着喉咙。
“他是我三弟。”他最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