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儿,我的小酒儿……”
是谁在唤他,亲切熟悉又温婉。
是母妃!他在这孤寂宫廷中唯一的依靠。
在长鱼酒心中,她永远都是那美丽而亲切的形象,并且潜意识里他总有种神秘的感觉,母妃是无处不在的,因为每当他感到困惑无助时,一转身,就必定能寻得她的身影。
母妃,如今的你又身在何方……
“园有桃,其实之肴,心之忧矣,我歌且谣……”
是母妃。
温婉的女子正轻轻吟唱着,旋律清妙而恬淡。在悠扬的歌谣中长鱼酒缓缓醒来,入眼处尽是一派春天的景象。
满桌美酒佳肴无比丰盛:象白、姐肉、脯酿、庶羞、曲生,各色山珍海味依次于长桌上铺陈开来。在酒窖中尘封几十年的琼浆玉露,被盛放在晶莹剔透的酒樽中,酒液清冽温雅,在阳光下焕发出了数十种绚烂的色彩。
抬头看,身畔尽是莺歌燕舞的美人。她们轻盈地舞动腰枝,纤细的皓腕轻拂纱衣,眼眸含着春水清波流盼,娇如弱柳的身躯轻轻转动,七色裙襦四散开去,把这宫廷舞跳得绮丽缤纷、婀娜多姿。
美人如玉,歌舞如梦,芬芳桃园里一派其乐融融,好不热闹。长鱼酒用力地眨了眨眼睛,这才意识到,哦,原来是在宫廷里的游春会上。
园中不知名的鸟儿发出清脆的鸣叫,柳树披上了青色的薄纱。美人在湖上泛着小舟,她们相互推搡着,嬉戏着,湖面上传来的笑声仿佛玉佩相碰般动听。
小舟飞快地从水面划过,柔和微风吹拂脸颊,吹散了为生计而奔波的疲惫。船棹惊醒水天深处,人们不禁感到心旷神怡,扣着船舷奏起了《采菱》歌与《鹿鸣》歌。
小船时而没入荷叶丛中消失不见,时而又停泊在岸边,美人轻舞罗袖,折下了一根含苞待放的桂枝。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嘉宾都在,只是那鼓瑟吹笙的人呢?
宴席的长桌正设在园中最大的一棵桃树下,桃树密密麻麻的枝叶遮天蔽日,几缕阳光透过缝隙照在长桌尽头那人身上。
那是父王!
长鱼酒一辈子都无法忘怀的那张面容。那人坐在宴席正中间的主位上,韩、赵、魏三家执掌分别坐在他的左手第一座、右手第一座以及右手第二座,他与母妃则坐在了父王的右手第三座。
父王已年近五十,那是一个本应知天命的年纪,可他似乎仍处在一种茫茫然的状态中。他的身体一向不太好,尤其到了这个年龄,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气血也在日益衰弱。
长鱼酒犹记得晚年的父王常常缠绵病榻之上,在他寝殿里日日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药味,这药味在鼻尖挥之不去,就好像那些不堪的往事。
此刻,年迈的父王正费力地拨弄着盘中食物,整个人看起来颤颤巍巍的,有种颓废之风,似乎随时会倒下,如清风般消失在这世上。然而他毕竟没有消失,并且仍旧强打精神与三位大夫谈笑风生……
或者说,只有他一个人在讲话,从头讲到尾,讲着一些无关紧要无关痛痒的客套话。三位大夫则显得兴味索然,偶然附和几句,又别过头去。也许相比这无趣的谈话,他们更喜欢看美人的舞蹈吧。
长鱼酒和母妃静默地坐在那里,一句话也插不上,权当是两个旁观者,却也观望得更加清楚。每每只要宴席上有那么一人搭他的话,父王立马会喜笑颜开,笑得脸上的皱纹都聚在了一起,苍老而疲惫。
在那样一个时刻,所有的人都忘了,他才是坐在主位上的那个人,包括他自己。
每当这一刻,长鱼酒都会感到一阵异常的悲痛席卷全身。别的人躺在酒池肉林里,随便地从池中舀一瓢酒,丢一块肉给你,你却把这当成是莫大的施舍,四肢着地谦卑地爬过去,仰起头,欣欣然接受了这“拋来”的东西,可笑吗?
可是长鱼酒也知道,父王会变成如今这样子实际并非出于其本愿,应该说,只是出于某种无奈。一个人假若长期深陷某种状态中,经年累月后,他便逐渐会为周遭的环境同化,以至于他最终不得不相信这才是生活原来的样子;以至于他最终放弃了自己原本的意愿,变成别人口中的那个他;以至于他最终发下自己全部的骄傲,沦落为一个低微到尘埃里的人。
然而他本应是高贵的。
但这样的处境,这般无奈的事,其本身就足以使人茫然不知所措。长鱼酒清楚地意识到,他没有任何资格去指责他的父王。
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拔刀杀了那三个讨厌的家伙。这是人最原始的本能想法,却又显得如此幼稚可笑。
“园有桃,其实之肴,心之忧矣,我歌且谣……”
清妙婉转的歌声从遥远时空的另一边传来,一点一点地抚慰他痛苦的心灵。
踏着轻快的步伐,侍女们娴熟地从桃树上摘下一个个桃子,放进篮子中。这桃树上结出的桃子圆滚滚的,嫩白中透着粉红,宛若少女娇羞的脸庞。它们被清洗干净,削去外皮,装在镶着琳琅珠玉的银制器皿中,摆在宴席的长桌上。
“园有桃,其实之肴,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不我知者,谓我士也骄。彼人是哉,子曰何其?”
母妃望着盘中的桃子,轻轻地吟唱起了这首歌谣,眼中流露出了他读不懂的情绪,那是一种近乎悲伤的苍凉情绪。
小时候他一直读不懂,不过现在大概是懂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树经历了破土、发芽、开花、结果,从“灼灼其华”到“有蕡其实”,桃树的一生是圆满的,眼前这些又圆又大的桃子正是它这一生的成果,证明它曾经来到过这个世上,并在这个世上默默地长大。
那么一个人呢?他一生的果实又在何处?
因为不知道,所以心忧。
长鱼酒现在回想起来,母亲所歌唱的不仅仅是她自己,更是为了她的酒儿吧。
他,一个人,要将如何面对这荒谬而崎岖的前路?失去了强大有力的翅膀,他又要如何飞越漫漫长夜?这些事情实在是太过悲哀,以至于只能当作歌谣平静地唱出来。
“园有桃,其实之肴。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不我知者,谓我士也骄。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盖亦勿思!
园有棘,其实之食。心之忧矣,聊以行国。不我知者,谓我士也罔极。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盖亦勿思!”
……
美人们的笑声逐渐远去,场景在飞速地变幻着,眼前出现了一片绚目的朱红色。
恍惚间,长鱼酒看到了那根熟悉的梁柱。犹记得儿时一次练刀,不小心砍在了柱子上,于是这根柱子就永远烙上了他的印记。案几上那只雕工精细的木马,是他偷偷溜到宫外去买的。还有其他各种的摆设,他曾无数多次看见,却对它们视若无睹。
是晋宫。
“公子,请最后一次看看这里吧。明日一早,我们就要启程离开,而且再不会回来了。”狐光低头垂眼,神色黯然。
这座承载了他无数回忆的王宫啊!晋文公重耳曾在此地睥睨天下,骊姬曾在此地祸乱后宫,古朴繁华的王宫记录着一代又一代人的故事。岁月沉淀,苍生不过是一瞬间,唯有朱红色的宫门依旧气势宏伟,然而这里早没有了往日的热闹繁华气象。偌大的地方,冷冷清清。
长鱼酒伫立在大殿中央,大夫狐光恭敬地侯立其后。
狐光与他自幼相识,亲如兄弟,乃是是百年前辅佐重耳的贤臣狐偃的后人。晋文公登上国君之位后重重封赏了狐偃,作为回报,狐偃发誓他和他的后人将世代忠于晋国,誓死辅佐并保护国君。就这样,狐氏一族的传统在这世间流传了几百年,一代一代被传承下去。
而如今,狐氏一族的“忠心”早已不再是一纸誓言那么简单,它已然成了一种精神符号,生生世世烙印在狐氏一族的血脉中,烙印在每个族人的身上。
狐光!狐光!可我最终还是有负于你!
当狐光的面容再度浮现出来的那一刻,他却已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了。
如果这是梦,那就请让我沉下去吧,至少我还不会像现在这样痛……
注:本章对《诗经*魏风*园有桃》的部分阐释来自张定浩的《既见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