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
支离无竟吐出一大口血,挣扎着起身运功疗伤。申不害也挣扎着起身运功。这一战虽并未要他们的命,却为他们带来了难以磨灭的重创,而他们将会用余生的全部光阴去慢慢回忆,慢慢忍受,慢慢偿还。
屈宜臼木然地看着在地上苦苦挣扎的申不害,仿佛在看一条可怜的虫子。那个目空一切,将他视为蝼蚁的法家宗主!那个践踏侮辱他的人格,让他活得比狗还不如的申不害!他屈宜臼是绝对不会放过这个作践他的人的!
屈宜臼看着倒在地上虚弱的申不害,眼中忽地闪现出狰狞恶毒的光来。
申不害见屈宜臼站在那里无动于衷,甚至摆出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不由地勃然大怒道:“愣在那里干什么?你这小狗,还不快过来帮老夫一把!”
屈宜臼连忙垂下头去,不着痕迹地敛去了眼中狰狞的光芒,恭声对申不害道:“弟子不是,让宗主大人受苦了,弟子这就扶大人起来。”
说罢,他缓缓走上前去,小心将地上的申不害搀扶起来。
“乖,这才是我的好徒儿。”
在屈宜臼的搀扶下,申不害慢慢地、慢慢地起身。忽然,他的双眸凝住了。然后慢慢地、慢慢地,他的目光下移,一直移到胸口处。
一把雪亮的、锋利的匕首,正从他的后背刺入,前胸穿出,扎得他透心凉。
“你——”
申不害气急败坏地握紧拳头,想要转过身去杀了屈宜臼,可眼下的他早已是强弩之末,根本无能为力。
“想不到吧。”屈宜臼露出了狰狞而恶毒的笑容,也露出了他原本狰狞而恶毒的面目。
鲜红色的血珠从刀尖一滴滴直流淌到地上,浇灌枯萎凋敝的霜草,顺着大地的裂缝流入地底深处。申不害如同一个滑稽的玩偶般倒了下去,一代江湖高手,就这样窝囊地死在了一把匕首之下。
屈宜臼狠狠地踹了死去的申不害一脚,仿佛踢开挡在路上的垃圾般随意。他冷哼一声,扬长而去,只留下申不害的尸首在风中渐渐干冷枯萎。一代法家宗主,就这样悄无声息死在了这荒凉的鬼地方。
见状,支离无竟不由叹息着摇了摇头,“哎……这些豁出性命去实践理想的人啊,当真没一个有好下场的……”
“曲生——”
云樗不顾自己身上还有伤,三步并作两步飞奔到了长鱼酒身边。
“曲生!曲生你快醒醒!”他拼命地推搡着长鱼酒,然而长鱼酒却已毫无反应。
那腥红色的如蛛网般的血丝在慢慢变淡、消退,长鱼酒的脸上褪去了血色,变得苍白而虚弱。
残翅消散于凛冽阴风中,金色的羽毛化为齑粉四散飞舞,又纷纷扬扬地落下,抖落一地金粉金沙。云樗独自一人跪在寒风中,怔怔地望着那些四散飘零的金色粉末,任恼人的粉末拂落在他的发上、肩上,又从水蓝色的衣襟里簌簌抖落,仿佛乱落如红雨的桃花瓣,又仿佛一场盛宴终于落下的帷幕。
一场盛世旅行终于走完了全程,走到了旅途的终点处。云樗望着漫天纷乱洒落的金粉,脑海中又浮现起了屯留漫山香草的小山谷。时光荏苒,白云苍狗,两人初见的情景依旧历历在目,好似昨日发生的一般生动而鲜明,可一转眼,他们却又已经历了那么多惊心动魄的事情,刻骨铭心到要用余生全部的光阴去慢慢回忆、品尝。
云樗仍然不死心地摇晃着长鱼酒,企图用这种简单幼稚的方式将他摇醒。
“曲生,你醒醒啊!咱们不是说好了吗?等祭天大典一结束,就立刻离开郢都城这个鬼地方,去北岭雪国,西域朔漠,还要去南溟天池,去看一看传说中的‘无何有之乡’!我们的这些约定,难道你全都不记得了吗?”
长鱼酒依旧双目紧闭着,没有反应。此时此刻的他已经恢复了原来的人形面目,但看上去比异化前更加消瘦,也更加虚弱,似乎这一场惊天动地的能量暴走已经攫取了他毕生的力量。
他将所有的力量都用在了这趟盛放中。他生来就是为了这场盛放,现在,他的使命完成了,他的生命也该结束了。
微弱的气流在长鱼酒的鼻翼轻轻颤动,簌簌寒风卷起枯叶盖在他的脸上,凄凉萧瑟落寞。这一瞬,云樗忽然感到好孤单、好无助,他一个劲地摇晃着不省人事的长鱼酒,似乎是在和脆弱而无用的自己较劲。
“曲生,你醒醒啊……我们约好了一起去旅行的……现在桑柔已经抛下我们独自离去了,你可别再留我一个人了……”
一行清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滴落在他脚下裂开的大地上,滑入缝隙之中,悄然无痕,冰冷无助。
这一刻,云樗方才幡然醒悟,原来这场他期盼已久的旅行,其实自从很早以前就已经开始了。自打他们两人在屯留漫山香草的山谷里相遇的那一刻,他们便已踏上了浮于江湖、周游列国的漫漫征程。
鲵桓沉渊,九嶷湘江,魏都禹王,秦魏阴晋之战,落雪崖寻剑之旅,楚国郢都祭天大典,一幕幕扣人心弦的故事交替上演,月升月落,花开花败,繁华幻灭,悲欢交错,潮起潮落,聚散一杯酒。
他所期盼向往的旅行,原来他早已经历过,并已行至了旅程的终点,就好像黄帝费尽心思想要寻找玄珠,而象罔在无意间其实便已经寻到了。
眼下,他所期盼的旅行已经来到了终点,是该说声告别了。与他同游的小伙伴们都已消失在了风中,消失在了历史一圈圈的年轮中,不会再有相聚的那一日。他一个人再走下去,也没了趣味。
云樗愣愣地凝望着昏迷不醒的长鱼酒,忽然有种想大哭一场的冲动。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即便再浮华绚烂的宴席,也终究有酒阑人散的那一刻,但重要的不是宴席何时散去,而是当宴席散场的那一刻,一个人究竟该怀抱着怎样的心境,才能从容面对冷冷清清的遍地狼藉,又该如何整理心绪,去拾起忽然扑面而来的孤独压抑,并将它扛在肩上。
“曲生……”他在风中轻声呢喃道,“一切还会重新开始的,对吗?我们……我们可以假装不认识对方,然后再遇见,然后再开始一段全新的旅程,去完全不同的地方,北岭雪国,西域朔漠,南溟天池……”
长鱼酒依旧毫无反应,他身上金色的羽毛都已褪尽,鸟喙和残翅也已消失,完完全全恢复成了原来的面貌。
“曲生……”
长鱼酒静默地躺在这片尘埃云气弥漫的大陆上,面容安宁祥和,似已陷入了光怪陆离的幻梦之中,在他的梦境里,有南溟天池,无何有之乡,有一切让他感到心安的人和事。
“曲生,你回答我呀……对不对?对不对?”
云樗悲伤地哭了起来,痛哭声在阴风中盘旋回绕,如九曲回肠寸寸断。
恍然间,他听见一个虚渺的声音在他身后轻轻叹息。他没有回头去看。
“师傅,你终于还是来看小樗了……”他轻声咏叹道。
他曾在梦里无数次重复着与支离无竟相见的场景,他会飞奔着扑入师傅温暖的怀抱中,或是贴着他的耳畔,讲述自己在山下的不幸遭遇,抑或是哭泣着,尽情享受重逢后的喜悦。但这一切终究没有发生,他甚至没有回头看支离无竟一眼,只是出神般地凝视着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好像他此刻的心绪那般起伏不定。
支离无竟轻轻叹息着,风中的呢喃声宛如轻柔的歌声,又如玄奥的咒语。
“时间是个圆,不断把我们带回原点。历史终将会重演,而你们的旅程也将继续……”
云樗又流泪了。
“师傅,你骗人。”
他伸出食指,轻轻贴在长鱼酒的鼻翼处,感受长鱼酒此刻比蝴蝶翅膀颤动还要微弱的鼻息,随时都会停止,随时都会消失。
“咳咳!”支离无竟虚弱地咳了两声,捂住臂上尚在流血的伤口。
“权势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云樗轻声问道。
“为什么?为什么!”他忽然变得无比痛苦而狂躁,“为了权势,连命都不要了,这是为什么?古往今来,又有多少人在这种累赘中体会到了权势的充实感和满足感?我不懂!”
“小樗,你要学的东西还很多,道家所谓的出世,本就依傍于入世而存在,若是没有了初始的入世,那也便不会有后来的出世。那些连命都不要的人,便是他们自身修为还不够的缘故。你若读不懂世情,便永远也无法参悟出世的奥义。”
支离无竟长叹一声,摇了摇头,“路还长着哩,小樗,不必太沮丧,你的生命旅途,才刚刚开始。”
“可我接下来的旅程中,就不再会有他这个人了,是不是?”云樗指着地上昏迷不醒的长鱼酒,轻声道。
“这再正常不过了,不是吗?”支离无竟反问道,“人与人之间,彼此原本就该是对方生命里的过客。在漫漫岁月长河的大幕之下,个体生命的行动力和转换空间实在有限,一个人不论何时出场,都可能赶不上另一个人生命的前一段,也来不及等他生命的后一段,因而失之交臂才是彼此之间的常态,遗憾与错过才是生命的主旋律,正如不久将来的某一日,我也终将会离你而去,而你必须学会承受孤独,一个人走完旅途的全程。”
“师傅……”云樗低低地唤了一声。他好像忽然一下子长大了,一夕之间,从不谙世事的少年长成了勇敢的男子汉。
静默许久后,他指着昏睡不醒的长鱼酒,轻声对支离无竟道:“师傅,我想带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