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霍!为什么我不能跳舞呢?”一个低沉的声音忽然在云樗耳畔响起,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
“谁?”云樗警觉地环顾四周,却并没有发现有人在同他说话,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聚焦在祭台上。
“霍霍!小娃娃你往哪里看?我在台上啊!”
云樗闻言登时一惊,下意识就往台上看去。高大宽阔的祭台上很是寂寥,只有一个女人,一具白骨,再没有别的“活物”。
难道……说话的是这具白骨?
云樗望着那抹刺眼的白色,试探性地问道:“刚才……是你在和我说话吗?”
没有人回话,火红珠链上下翻飞着,湛蓝色的玛瑙石在月光下发出幽幽蓝光,白骨依旧热烈地狂舞着,云樗甚至能听见它骨骼扭动发出的“咔嚓”声。
“喂,你是什么人?你、你怎么会、会说话,还会跳舞?”云樗紧张连话音都颤抖了。他心下默念着千万不要有答话,这样也就能证明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他自己的幻觉,然而他的希望落空了。
片刻之后,那低沉没有温度的声音再一次于耳畔响起来了。
“哦?有意思。那你说说看,我为什么不能说话,不能跳舞呢?”
云樗想也不想,理所当然地答道:“因为你已经死了呀!”
“嚯嚯嚯!”只听那声音忽地一阵大笑,“死了又怎样?活着又能怎样?就算我已经死了,也不照样可以跳舞么?”
“哦……我又没死过……我咋知道……”云樗小声嘀咕着。
“嚯嚯!”低沉的声音又起,带着三分玩味,“你怎么知道你没死过?大道生生不灭,生死轮回交替。要是没有死过,又哪来你现在的生呢?”
“哈?”云樗一时有些错愕,“你的意思是……我死过,所以我现在活着?”
对方没有接话,周遭又恢复了寂静。长鱼酒和阿驽仍在兴致勃勃地观看表演,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异常。
过了半晌,云樗忽地抬起头来,失神地对着虚空喃喃道:“或许你说的是对的吧……只可惜人活着的时候,从未想明白过这一点,因而我们都……惧怕死亡。”
“任何一样东西都有两个端点,一个是起点,另一个是终点,然而究竟哪个是起点哪个是终点却无从判断,正如你可以从鲁国来到楚国,当然也可以从楚国返回鲁国,楚国和鲁国都是终点,也都是起点。生与死恰好比这样的两个端点,到底是先有生还是先有死,我们不得而知。”
云樗低头思索了许久后,忽而狡黠一笑,抬头冲台上俏皮地吐了吐舌头:“你这人还真是好生有趣,人生大道理一套一套的。那么,你又是怎么死的呢?”
“你是因为贪生患病而死的吗?还是因为国破家亡、被刀斧所诛而死?你是有不善的行为愧对父母妻子而死的吗?还是因为遭受寒冷饥饿而死?或者说你是寿终正寝自然死亡的?我很好奇,像你这样的人,究竟是以怎样一种方式结束的。你能告诉我吗?”
“嚯嚯嚯!”只听那声音一阵大笑,似乎认为云樗问了个很蠢的问题,“这很重要吗小娃娃?你刚才提到的那些情况,无一不都是人活着时的累赘,到死了之后,还有谁会在意这种事情呢!”
云樗眨了眨眼,不解地问道:“不在意?那人死后又会在意些什么呢?”
“死后啊,嚯嚯!死后的乐趣可大着哩!你想听吗?”
云樗用力地点了点头:“想听!”
“人死后,没有君臣上下之分,没有为生计而奔波的劳苦之事,没有富贵与贫贱的分别。当然,也没有长辈与小辈之分,管你是死了上千年的和死了一个月,没有任何分别,大家平起平坐。在幽冥世界里,没有时间与空间的概念,我们四处游历,以天地为春秋,熔万物为流年,哼哼小调,谈谈情,说说爱,没啥事就不往来,好不惬意自在。这种乐趣啊,活着的人是永远体会不到的,就算是南面称王也不能和这般乐趣相提并论啊!”
“谁……谁说的!”云樗酸酸地反驳道,“活着也可以很快乐的好嘛……”
“是,的确可以,可这样的乐趣不过是短暂的、奢侈的,即使那些拥有了一切的人,也免不了患得患失的焦虑,因为活着原本就是一种沉重的负担。小娃娃,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云樗咬了咬牙,依旧不死心地驳斥道:“不,我不相信,你肯定是在骗我!死应该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才是,怎么会……”说到后来,连语气都弱下去了。
“嚯嚯嚯!小娃娃,信不信是你的事,你想怎么做也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你认为痛苦那就痛苦,随你咯!”
台上的白骨踏着轻快的舞步,将那金黄色的流苏舞动如风,艳丽的火光与苍白的月光交叠在一起,显得分外迷离。
云樗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我的师父是个很厉害的人,我可以请求他把你从幽冥世界带回来,归还你的骨骼、肌肉、头发、双眼,甚至、甚至我可以让你爱的父母、妻子、朋友、邻居都回到你身边,陪伴你一同生活,你愿意吗?”
“呵。”那声音立马阴沉了下来。云樗这话似乎让它非常不高兴。
“我说小娃娃啊,你怎么就听不懂呢?我可不傻,又岂会放弃比南面称王还快乐的事情,回到这疾苦的人间去受罪呢?嚯嚯嚯!表演快要结束了,我也该退场了,小娃娃,我想这些道理,有一天你终将会明白的,嚯嚯嚯……”低沉的笑声逐渐远去,周身又再度恢复了篝火的温暖。
“等一等!”云樗突然喊道,“我还是不明白,你明明站在那么高的地方,又怎么能听得见我说话?”
“不不,小娃娃,我可不在祭台上。霍霍!我在你心里……”
声音逐渐消散。太阳穴忽然一阵冰凉,这股寒流沿着经脉迅速钻入他的脑海中,刺激得他浑身打了一个激灵,不由地瞬间回过神来。
高大宽阔的祭台上,祭舞表演尚未结束,花锣鼓声连绵不断,时而低沉时而欢快,那具森冷的白骨依旧静静躺在大巫祝的脚下,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你中了魔障了!”长鱼酒的食指点在他的太阳穴上,冷冷地说道。
“啊?什么?”云樗使劲晃了晃脑袋,似乎还没有彻底缓过神来,“发生什么事了?我怎么会……”
“我说云兄弟啊,你不知道你自己刚刚有多吓人,就像突然被定住了似的,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对着空气讲话,怎么喊愣是没反应,可把哥哥我给吓坏了!”阿驽正一脸焦急地望着他,“快!跟我说说,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你们不必太紧张,我没事了。”云樗的语气很虚弱,仿佛刚从一场噩梦中醒来。
长鱼酒闻言便也收了手,“没事了就好,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跟我说。”
云樗连忙点头,将目光重新移到祭台上观看祭舞,思绪却忍不住浮动万千。刚才的一切就好像一场大梦,现在想来倒也回味无穷。
“小娃娃,有一天你一定会明白的……”低沉的声音依旧萦绕在耳边挥之不去。
“我会明白吗?”他喃喃自语道。
台上的祭舞表演已接近尾声,花锣鼓声渐渐缓和下来。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台上的女子以一个漂亮的旋转结束了舞蹈。她的胸口上下剧烈地起伏着,缀在华服上的鲜花也跟着上下浮动,在周围的空气中洒下阵阵幽香。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得大巫祝忽然双膝一屈,对着祭台上那具白骨跪了下来,朝着森白的骨架子拜了三拜,口中念念有词,神色肃穆虔诚。乌黑凌乱的发丝在轻柔夜风中浮动着,雪白的肌肤上有滴滴汗珠滑落,远远看去魅惑无比。
三拜完毕,她扬起玉手,对着面前虚空轻轻一点,白骨旋即漂浮起来。青葱指尖隐约有流光闪现,大巫祝以食指轻轻在头顶打着旋儿,追随着她指尖的方向,白骨在空中快速地旋转了几圈,随即“嗖”地坠入了熊熊篝火里,宛若流星坠落天际。
篝火登时发出“劈劈啪啪”的爆鸣声,火焰猛然蹿高三尺。云樗眼看着那抹刺眼的惨白在熊熊烈火中化为灰烬。
祭台上,大巫祝提着裙摆缓缓起身,对着台下围观众人深鞠一躬,宣告祭舞结束。寂静的台下登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所有的人都如同发了疯似的拼命鼓掌,却没有一人敢高声喧哗。
这个族的族人对巫的崇敬之情,竟已到了如斯地步么?连长鱼酒都微微感到惊讶。他眯了眯眼睛,表示难以理解。
“真是视觉享受啊!女孩子跳舞就是美!”阿驽忍不住啧啧赞叹道,“比她老爹跳得可赏心悦目多了。我要是能在台上当一根桩子被她踩也值了……”
“噗哈哈哈!”云樗毫不留情地发出一阵嘲笑。
“喂!我说阿驽哥啊,”他伸长脖子,笑嘻嘻地凑了过来,冲阿驽眨眨眼,“你不会对你们的大巫祝有啥非分之想吧?还是……唔……”
还不待他把话说完,阿驽便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瞎说什么呢你!我阿驽可是正人君子,哪里会有这等不洁的想法!要是再让我听到你小子嚼什么舌头,族规处置!火焚水淹!”
“唔……我说的是事实,你凭什么处置我!曲生,你来评评理,我讲得对不对,唔——”
长鱼酒嘴角微勾,眼中浮现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这个小家伙,还真是不省心的主……
正说着,人群再一次骚乱起来。
“嘘——安静!族长来了!”
“族长要讲话了!”人群中忽然一阵窃窃私语。
“你们两个听见没?咱们族长来了,都给我闭嘴!”阿驽狠狠地剐了云樗一眼,随即又将目光转回祭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