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日,阴鬼越过冥界大门,游离飘荡于天地之间,肆虐无辜黎民百姓,故而天子率领百官百姓祈求天帝庇佑,使良民无受鬼怪侵扰,平安喜乐无殃。
礼官用尖利的声音高声大喊道:“吉日兮辰良,临风发兮浩歌。葳蕤玉树兮祝杯,舞长剑兮驱鬼。蕙肴桂酒兮俱陈,象白曲生兮穆祀。君之来兮乘云,欣安康兮乐极!”
随着他高声道出祝词,另一名礼官牵着祭天用的猪牛羊缓缓登上圆丘,恭敬地将牵绳交到楚王手中。
楚王接过牵绳,小心翼翼地鲜活的猪牛羊等牲口牵到圆丘正中,然后当着底下百官百姓的面,拔出腰间长剑,毫不留情地将牲口全部宰杀。
长鱼酒只看见几道冰冷寒光闪过,然后就见了血。淋漓鲜血顷刻间流得满地都是,鲜血染红了楚王脚下的祭坛,染红了泛着寒光的森冷剑锋,染红了楚王那双尊贵的手,又顺着祭坛的边缘淌到地上。
“嘀嗒、嘀嗒、”
血珠落地的声音如缕不绝,一声声扣动着观者的心弦。
但楚王根本毫不在乎。因为他手上这血一点都不肮脏,不仅不肮脏,反而是高贵而神圣的。从牺牲体内流出的新鲜血液是要献给天上诸神的,是用来祭奠他们脚下这片辽阔的疆域的,它们的血是这个时代的一瓢圣水,无比珍贵。
“真是恶心。”云樗看着这血淋淋的场景,直蹙眉头,“咱们中原人素来以儒雅守礼闻名四海,可这南蛮子偏偏丢咱们的脸面。祭天大典怎可如此血腥?跟没受过教化似的!”
“他们没有做错,祭祀原本就是要付出代价的。”长鱼酒道,“更何况这还是一场会流血的祭典。”
楚王用沾满鲜血的双手小心抱起死去的祭品,围着圆丘的边缘缓步走了一圈,将它们的血慢慢淋在圆丘外围处。
紧接着,他又迈着庄严的步调,走向摆在祭坛上的祭器和玉器。长鱼酒感知力敏锐,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正是他们先前在“沉璧”里头见到的那批宝贝,也就是吴起命燕商运来的那批值钱货物。
楚王高举祭品过眉,将祭品的血淋在晶莹剔透的玉璧上,又洒在精美华丽的酒樽里,滴落在缤纷柔滑的缯帛之上,毫无怜惜之意。云樗眼睁睁看着那些奇珍异宝为鲜血所污染,却什么也做不了。
“多好的宝贝,可惜了,还不如给我……”他不满地咕哝道。
这鲜血似乎有种奇异的力量,流光溢彩的祭器染了鲜血,反倒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来,粼粼彩光照亮阴沉的天穹。天边微微有光芒流动,浓云隐约有散去的兆头。
这时,五名礼官登上圆丘,将楚王淋了血的祭器、玉器抬起,小心翼翼地搬运到累得高高的柴垛上,接着又从楚王手中接过被宰杀的猪牛羊,将它们的尸身也一并摆放在柴垛上。
空气里溢满了浓重刺鼻的血腥味,那味道弥散在整片祭场中,弥散在萧索的大荒原上,弥散在郢都城南郊,弥散在苍茫天地之间,久久不愿散去。那是祭品在这个世上最后的执拗的印记。
祭场上的围观人群受了这血腥味的刺激,不由地一阵骚动混乱。
“真恶心。”云樗嫌恶地捂住口鼻,连声抱怨道,“离这么远都闻到了,我都快吐出来了。难道这就祭祀要付出的代价吗?”
长鱼酒轻点了点头,两眼紧紧盯着大荒原上的圆形祭坛,看也不看云樗一眼。
吴起肃立在祭坛之下,静默注视着圆丘上楚王和礼官的一举一动,一双鹰隼般的眼眸幽深若寒潭,波澜不惊,没有人猜得透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长鱼酒的目光落在祭场外围骚动的人群中。在那里究竟隐藏有多少高手?他们虽已在人群中敛去了行迹,也敛去了那独属于高手的强悍威压,但他们的气息还在,虽然比起即将燃尽的烛火还要微弱三分,但长鱼酒依旧能够敏锐地捕捉到他们强大而隐晦的气息。
祭典依旧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但天地间早已被一种剑拔弩张的氛围充斥弥漫,就好像郢都城里的大街小巷,表面看似繁华祥和,实则暗流汹涌、杀机四伏。
云樗缓步上前,轻拍了拍长鱼酒的肩以示安慰。
“放心,她一定不会有事的。”
长鱼酒轻叹一口气,心情有些沉重。
“但愿如你所言。”
祭场上再一次响起鼓乐声,乐官开始第二次演奏:高举大槌把鼓擂响,舒缓节拍歌声悠扬,吹竽弹瑟纵情欢唱,五音交汇众乐合鸣。
纷繁嘈杂的鼓乐声中,只听见一个空灵纯净的女音在轻轻吟诵:“吉日兮辰良,临风发兮浩歌。葳蕤玉树兮祝杯,舞长剑兮驱鬼。蕙肴桂酒兮俱陈,象白曲生兮穆祀。君之来兮乘云,欣安康兮乐极!”
在听到歌声的那一刻,长鱼酒和云樗不约而同地呼吸一滞。
是桑柔!
空灵纯净的嗓音,欢快明丽的歌声,带着豆蔻年华少女特有的灵动,和空桑山水的清新神秘,绝对是桑柔在唱歌,没有错。
可偌大一片祭场上只闻歌声,却不见歌者。
与长鱼酒和云樗一般困惑的,还有祭坛下方的百官和祭场外围的庶民百姓。
“究竟是谁在唱歌?”
他们四下环顾打量,却始终不见唱出这美丽歌声的歌者。
空灵的歌声消失了。
礼官尖利高亢的声音在凛冽寒风中响起,“穆将愉兮上皇,恭请东皇太一大人降世!”
另一名礼官高举火把缓步登上祭坛,火星在寒风中不断四散飞溅,温暖的火微微驱散冬日的寒冷,但片刻后,铺天盖地的寒气又随之而来,将那仅有的温暖蚕食殆尽。
祭场上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缕跳动的火光,就好像在看漫漫无尽冬夜里唯一的一丝光亮,这光亮在寒风中顽强地燃烧着,未曾熄灭,未曾消失。
礼官缓步上前,恭敬地将火把呈给楚王。
楚王神色肃穆地接过火把,将其高举过眉,向大荒原上全体参与祭典之人示意,以宣示他对这缕唯一光亮的主权——唯有他,才能带领圆丘之下的众生走出战火纷飞的长夜,走向光明的永生。
“他在做什么?”云樗指着祭坛上的楚王问道。
“禋祀。”长鱼酒解释道,“凡人没有能力将祭品运到天上,只得把祭品放在柴垛上点燃焚烧,让它们的气味伴随烟火气一起升到天上,使诸神得以嗅到,并感受到祭祀之人的虔诚与敬意。”
说话间,楚王小心翼翼地用火把引燃了柴垛。
“轰”地一下,整座柴垛旋即剧烈地熊熊燃烧,狰狞而巨大的火舌将柴垛尽数吞噬而去,场面惊心动魄、壮观异常。
楚王将火把递还给侯立的礼官,然后转过身,在静默中注视着柴垛“噼噼啪啪”地燃烧。祭场上温度骤升,所有人都能明显感觉到一阵燥热,离祭台较近的人甚至额头上都沁出了汗珠,豆大的汗珠不断顺着脸颊向下流淌。
吞噬一切的烈焰在寒风中狞笑着,愈烧愈旺,无情吞噬澄澈通透的玉璧、华丽气派的大圭、雕工精巧的酒樽、缤纷绮丽的缣帛,也无情吞噬那早已没了气息的猪牛羊的躯体。
“这么好的东西,他们就这样一把火全烧掉了?”云樗简直难以相信眼前的一切。
长鱼酒眼睁睁看着那块清润玉璧沉入熊熊火海之中,化为一堆焦黑丑陋的糊状物。他简直不忍再看,但他仍然强迫自己看下去。
伴随着令人作呕的焦味,一簇巨大的烟火徐徐升腾至半空,那烟火仿佛是被吞噬的珍宝在世间的最后一缕气息,那是它们证明自己存在过的最后证据。
“烟火真的升腾起来了耶!”云樗惊异道,“天上诸神真的能够嗅到这难闻的焦味吗?要是真能嗅得到,估计死也不肯下来了吧!哈哈!”
“可祂们确实能嗅到玉璧的气息。”长鱼酒道。
人们幻想着那缕烟火能够真的升上天际,一直通到天神那里。天上诸神嗅到烟火里的祭品气息,为下界祭祀之人的诚意所打动,于是现世降福,以庇佑众生。多么奇异而美妙的幻想,就好像人世间凋谢的花的芳香,升上天际,又绽开和人世间一样的花朵来,就像人的魂魄从尸身袅袅上升,然后在天上积聚一处,把地上的肉体描摹绘写出来。
燃烧祭品的烟火上升到天穹,凝聚成祭坛上缤纷华丽的祭品的情状,这想象多么天真烂漫?
霎时间祭场上鼓声齐动,弹起锦瑟交相擂鼓,撞击洪钟震动架柱,双管齐鸣吹响笙竽,和应旋律节拍明快。
纷繁缭乱的鼓乐声中,只听得礼官高声大喊道:“穆将愉兮上皇,恭请东皇太一大人降世!”
这一刻,大荒原上的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绷紧了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