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藏身的具体地点,我绝对不能让更多人知道,即便是你。”
“无妨,我不过是想同他们见上一面,只要知道他们现在平安无事就好,并不需要知道他们具体在哪儿。”
吴起用他那双深沉的眼眸打量着她,目光里淡淡的波澜不惊。他忽而一笑,道:“你方才说这话的口吻,倒是跟某个女人很相像,我差点都以为你被她夺了魂去。”
“哦?”桑柔美目“滴溜溜”地转了转,狡黠一笑,“是萱娘么?”
吴起没有答话。他从桌上拎起酒壶,为自己重新斟上满满一杯,无声啜饮起来。
见他沉默不语,桑柔又笑,“我觉得,其实你并不像外表看上去那样冷酷,你应该是个很温柔的人!”
“哦,是么?”吴起眯了眯眼,放下酒樽,“人们往往容易被眼前美好的幻象所蒙蔽,以至于他们最终天真地以为,那就应该是事实本身。他们用‘其实’这两个字眼儿,来描述这种所谓的事实真相。”
“可你确实不是个冷酷的人啊,我又没说错。”桑柔道,“对待女子,你一向温柔有礼。”
“温柔有礼?”吴起冷笑一声,端起酒杯送到唇边,“倘若我真是个温柔有礼的男人,也不至于会对女人拔刀相向了。”
桑柔沉默了。那个让她觉得“温柔有礼”的男人,却是天下人眼里最冷血最残酷的人渣无赖,因为“杀妻求将”而臭名昭著、人人唯恐避之不及,这是多么滑稽而矛盾的一件事!
良久,桑柔叹了口气,道:“有些时候啊,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内心究竟在想些什么,究竟是多么巨大的一股信念,才会逼着一个温柔有礼的男人,去杀一个他爱的女人。我真的不懂,每时每刻,分分秒秒,你内心都在想些什么?”
“你没有知道的必要。”吴起的语气淡淡的,依旧是那句话。
“即便知道了,你也不会真懂。做好你该做的事,少管闲事。”
桑柔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什么。
“祭典的礼服今晨刚刚送到相府,你且穿上给我瞧瞧。”
桑柔乖巧地垂下眼帘,“好。”
“启禀大王,祭典的礼服已于昨夜全部赶制完毕,祭坛修筑事宜也已步入尾声,大王可亲自前往南郊视察。”
楚王满意地点了点头,轻捋着胡须道:“好,好,不愧是沉玉先生,办事效率果然不一般,寡人叹为观止。”
“启禀大王,祭祀用的食材也已备齐,只待冬至前夜教膳房精心烹调。美酒与祭器礼器均已备齐,一切就绪。”
“嗯……沉玉先生,今日距冬至祭典还有几日?”楚王沉吟着问道。
吴起恭敬地答道:“启禀大王,还有七日。”
“只有七日了么……”楚王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后脑勺枕在王座上,面露疲态。
“是的,大王,祭天大典即将到来。在这七日内,大王定要好好休息,斋戒其间还是以清心静修为主,切莫累坏身子影响祭典。”
楚王重重地叹了口气,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寡人知道了,先生且退下吧……”
吴起还想说些什么,他动了动嘴,却最终没有说出口。
“诺。”他恭敬地朝楚王行了一礼,转身步出了大殿。
夜深了。午夜的大牢寂静到令人战栗,仿佛一座冰冷的坟场,充斥着惊怖与恐惧。唯有铁链仍在黑暗中闪着寒光,让这个本就寒冷的冬夜愈发寒冷惊心了。
桑柔跟随管事狱卒无声地穿行在这寂寥的“坟场”里,清冷的月光在地上氲开一片光圈,映照出她苍白的脸颊。长长的睫毛如蝴蝶翅膀扑扇,一双美目尽管疲惫憔悴,却怎么也掩盖不住起期盼的光芒。
“到了。”管事狱卒在一座牢房前停下脚步。
“多谢这位大哥引路。”
“相府的车在外面候着。今天的事,你一个字也不准说出去。”
“是。”桑柔乖顺地冲他点了点头,管事狱卒冷哼一声,转身离去了。
“桑柔?是你吗?”黑暗中传来了云樗的声音,带着小心谨慎的试探。
听见同伴久违熟悉的说话声,桑柔不由大喜过望。
“是!是我!你们,你们都在吗?”
长鱼酒忽然站了起来,黑暗里,只听得铁链发出“哗啦”一声响动。但他也仅仅只是站了起来,既没有走动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黑暗中,看着桑柔优美的轮廓一点点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云樗飞奔至门边,双手紧紧攥住冰冷厚重的铁栅栏。
“桑柔,我没有听错吧桑柔,真的是你?”他激动地大声道。
桑柔听着云樗温暖热切的问候,忽然有种掉眼泪的冲动,但思及三人眼下所处的危险境况,她毕竟还是忍住了。
“桑柔,你可总算是来了,可把我和曲生给吓坏了。”云樗激动地连话都说不清楚了,“看你现在安然无恙,我们也可放心了!”
黑暗中,桑柔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嗯……放心,我没事,只是想来看看你们,在祭天大典开始之前,再来看你们一眼。”
长鱼酒拖着铁链走到门边,静默无声地注视着她,深沉而复杂的目光教人难以读懂。
“阿曲。”
桑柔也看着他,许久又开口道:“你瘦了。”
“你也瘦了。”长鱼酒道。
桑柔叹了口气,“哎……最近为了祭天大典的事情,忙进忙出累得快虚脱了。又是这套礼节又是那套规矩的,流程繁琐得惊人,我都快被那丞相大人折腾死了。”
“吴起么……”长鱼酒的面色变得凝重起来。
“桑柔,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正色问道,“这分明是楚国的祭典,你一个外族人为何会被卷进去?”
“难道九嶷山不是楚国的一部分吗?”桑柔反问道,“空桑人尽管独立于世,不与外界来往,但湘江与九嶷山毕竟属楚国地界范围之内,怎么说我们也算半个楚国人。”
桑柔编了个荒唐可笑的理由。她企图绕开吴起,却发现似乎无论如何都始终绕不开。
长鱼酒已经开口了,“吴起究竟为何要那样安排?他到底对你说了些什么?”
“是啊!”云樗附和道,“我们都还以为那混蛋把你给关到别处去了,谁知道,谁知道他竟会让你参加祭天大典!”
“啊,这没什么的……”桑柔刻意压低声音,显得局促不安,企图避开某些关键部分,“他说我们一向合作得很愉快,这一次同样不会例外。”
“如果这一次就是个例外呢?”长鱼酒冷冷地反问道,“如果这一次,你们的合作失败了呢?你拿什么承担失败的后果?”
云樗沉默了。桑柔沉默了,她在思索着该如何向长鱼酒解释。
过了许久,她方才开口说道:“可我别无选择了,阿曲。他以你们俩的性命相要挟,我不得不答应他。”
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和盘托出,因为现在的她同样也没有选择。
长鱼酒忽然冷笑,“以我们俩的性命相要挟?他怎么说?如果你不答应与他合作,他就会杀了我们?”
“我当时只是担心你们的安危,并没有考虑太多其他……”桑柔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渐渐听不见了。
“可他根本不可能杀了我们,不是吗?”长鱼酒冷声道,“我体内蕴藏的神秘宗师血脉,无数江湖高手趋之若鹜、纷而争之,他留着我还有用,是绝对不可能轻易结果我的性命的。难道你不会用脑筋稍微想一想吗?”
“曲生!”云樗突然出声怒喝道,“你怎么这般对桑柔说话?她只不过是担心我们的安危,并没有做错什么!”
“你根本不该答应吴起的,你知不知道?现在的你,已经没有任何回头路了!”长鱼酒也怒了,“这场祭天大典注定会流血!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有多么危险?”
“我知道。”桑柔平静地答道,“我全知道。现在的我,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我只能前进。但毫无疑问我没有选择,不是吗?我从来就没有什么选择可言。若是我当时拒绝了他,像他那样偏激执拗的人,什么事情都可能做得出来,我如何担得起你们的性命?我不敢想象会是怎样的后果。”
“曲生,你去责怪桑柔做什么?”云樗道,“她也是被逼无奈才迫不得已答应与吴起合作。既然现在已没了退路,那就迈开步子大胆地往前走呗!”
“哎……你这小家伙,倒是豁达。”长鱼酒看着云樗,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也是着急啊,楚国此次祭天大典意义重大、非比寻常,祭典能否顺利举行,关系到楚国在天下诸国中的地位,如今江湖上各路高手暗中汇聚郢都城,恐怕便是与这场祭典有关系。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祭典上一定会有意外发生。”
“我既已卷进这件事中,再要抽身已是不可能。祭典重要也好,不祥的预感也罢,都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了。”
桑柔轻叹一声,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