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不知陛下何出此言?”张凡听到朱翊钧这么说,自然是马上反对了,“微臣所言是句句在心,怎么会欺瞒陛下!”
“那……”显然,朱翊钧是相信张凡的,但是他的心里还是非常迷惑,“那方才老师为何低头不语?”
“还请陛下赎罪,微臣刚才在想别的心事,并不是在想这些。”张凡赶紧解释道,“刚才微臣对陛下所说的那些话全都是实话,微臣也从未想过要欺瞒陛下什么。”
“老师的心思朕明白。只是……”朱翊钧断断续续地说道,显然,他的心里还非常的不确定,“只是朕实在是想不通其中的道理。遵从圣人教诲自然是没错,朕从小便被如此教导,想来老师也不会说这有什么错误。只是朕不明白,既然要遵从圣人教导,又为何要赞同那些虚与委蛇之事?倘若朝中的那些贪官污吏们行事诡秘,让人无从知晓,那倒也罢了。但是明知朝中有大臣贪赃枉法,却是要容忍他们,还不能治他们的罪,这点朕实在是想不明白。”
“陛下说的确实。”张凡说道,“不过,微臣倒是有个问题要问一问陛下。”
“还请老师问。”朱翊钧点了点头。
“微臣假设……倘若……”张凡想了想,说道,“倘若朝廷里面有个这样的大臣。他为人的确是爱贪小便宜,当然,贪欲之心人人皆有。不过这人太过喜欢贪小便宜,多年过去,只不过贪渎一些小便宜已经是满足不了他了。于是这个官吏开始逐渐的放大手脚,到最后根本就是大肆贪渎,敛财无数。不经向其属下的官员索贿,还向其上官行贿,以求得更高的官位。陛下觉得,这种人应当如何?”
“自然是该杀。”朱翊钧听了张凡这么一说,自然是不假思索地说出口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何况朝廷给他们的俸禄,还不够他吃饱穿暖的吗?”这倒不是朱翊钧嗜杀,只不过这大明朝的天子似乎都是这么一个德性,哪怕是再嗜杀的犹如朱棣、再贪玩的犹如朱厚照、再贪财的犹如他朱翊钧都是如此,不论自己怎么样,他们是绝对不会允许下面的官员那样的。
听到朱翊钧这么一说,老实说张凡心里面是非常无奈的。大明朝的官吏,其俸禄究竟是如何,张凡心里面那是再清楚不过了。倘若天底下的官员当真都是奉公守法,清正廉洁,而且一文钱都没有贪过的话,要么就是如同葛守礼那样的,家中资财殷实丰厚,自然是能吃饱穿暖,还能住大宅子;要么就是如同海瑞那样的,当真是平民出身,一文钱都没有拿过,就算是官至应天巡抚,却还是住在一个如同破庙一般的家中。
老实说,即便张凡的确是不想和那些贪官污吏们靠拢,他恐怕也受不了这种。这也难怪,毕竟张凡的仕途是分光无限,顺利的很,刚刚进入朝中就被隆庆所赏识,自然是没有受到过那种待遇。
甚至于张凡也考虑过,倘若自己没有被隆庆看上,即便是做成了一个状元,要么成为朝中的庶吉士,作为后备的官员;要么就是成为地方上的知府什么的。那个时候,他会是怎么为官,张凡自己都没有办法敢给自己做保证。
但是朱翊钧毕竟是皇帝,他这么说了,张凡也总不能说不对吧。
所以,总的说起来,贪官污吏的确是讨厌,但是有的也的确是“没办法”。当然,这也不是在为那些贪渎的官吏做什么辩护,只不过世间实在是人心难测。谁又能够想得到,一开始只不过是想要稍稍地捞些好处,让自己过得更加滋润一点。但是最后,欲望总是会冲破人心的桎梏,让那些已经尝到甜头的人难以在回到过去的那种生活中去。到了最后,别说是什么朝廷的王法,或者是人心的道德观念了,就连死亡都已经不能威胁到这些人了。
如此,这天下的贪官污吏才会那么多,而且从来不会减少,只会越来越多。并且这些人从来都只会是越贪越多,也从来不会逐渐变少。
总的来说,就是这么个状况了。但是张凡却不能将这些告诉朱翊钧。这只会让朱翊钧明白,想要彻底终结贪官污吏遍布朝廷的问题是不可能的了。虽然说这是真理,但是张凡觉得,与其那么说而让朱翊钧觉得这件事情是没有希望的,从而让他变得绝望。倒还不如在不欺骗他的情况下,给他一种可能性,让他的心中还存有这一丝希望要来的好。
“陛下所言不错。”张凡说道,“贪官污吏自然是可恶。他们不仅自己中饱私囊,还要弄虚作假。但是,陛下可想到另外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听到张凡同意自己的话,朱翊钧自然是高兴。不过张凡听出了另外一个问题,他也不得不重新考虑了。
“倘若有这么一个官吏。”张凡说道,“他并非贪赃枉法,但是却也手脚不干净,想要弄些钱来花花。只不过他明白,从百姓们身上是捞不到什么油水的,而且那样只会让自己死得更快。所以他专门挑那些为富不仁的人收些贿赂。而且同时,他也没有忘记自己是朝廷的官吏,是朝廷用他来治理天下和百姓的,对于百姓也是很好。甚至可以说,有他在,在他治下的百姓更是颇为安居乐业。陛下觉得,这种官吏该杀吗?”
“这……”朱翊钧听张凡这么一说,迷惑了起来,“天底下,有这样的人吗?”
“陛下,微臣虽然只是说事,但是还请陛下相信微臣,这种官吏天底下可以说是多了去了。”张凡看着朱翊钧,很是诚恳地说道。
“这……他关心百姓,能让百姓们安居乐业。这点固然是好事,他从这上面说也算得上是个好官。”朱翊钧一边想着,一边慢慢地说道,“但是,他还是贪渎银钱,满足自己的贪欲。这同样也是违反了朝廷的律法,按律应当处罚……”说着说着,朱翊钧就听了下来,他实在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张凡的这个问题了。
“陛下,实际上,这个问题没几个人能回答出来。”张凡并不是有意要为难他,“若是往日里,朝廷遇到了这种事情的话,根本不会考虑这个官员以往做了多少好事,或者说他为百姓们做了多少好事,或是说有多少百姓会为他呐喊伸冤,绝对是会判其有罪,抄没家产,然后贬官的贬官、罢官的罢官、抄斩的抄斩。
“可是,陛下当真就觉得,对于这样的官吏,就一点点机会都不应该给他吗?或许这个人只不过贪渎了几千上万两的银两,虽然这对于一个官吏来说,实在是太多了。但是这个人为百姓们所做的,却是这几千上万两银子所换不来的。”
“这……”张凡这么一说,朱翊钧是更加地迷惑了。
的确,纵观古今,无论是什么时代,什么朝代,一个永恒的主题就是,万功不抵一过。对于一个率军出征的将军来说,即便是纵横沙场几十载,歼敌无数并且从无败绩。但是仅仅一次的失利,或许是全军覆没,或许只不过是小小的失利,却就有可能因此而被责怪了大罪,丢了官位不说,还有可能丢了脑袋。
而文官也是如此。无论平日里如何的爱民如此,如何的清正廉洁。但是他一旦被查出来有过贪赃枉法的事迹,基本就可以确认这个人已经完蛋了,他的仕途,甚至于他的生命也就是终结于此了。
“陛下,微臣的这番话,并不是想要让陛下从此以后都按着什么办法去做。”张凡说道,“微臣只是告诉陛下,在这世上为人,实在是太难了。人并不简单,并不是可以单纯的用好与坏来评价他们的。有人即便是恶贯满盈,但是仍然尤其好的一面;而有人即便是满口仁义道德,但是同样会有坏的一面。
“而如今,张大人所提议的事情,就是如此。不要单纯地看这人是好与坏,不要只是看到他现在做了好事,就看不到他往常所做的坏事。反之亦然,同样不能只是因为他现在犯了什么坏事,就代表这个人一直都是坏人。无论何人犯了什么错误,都应当量刑惩处,不能仅仅只是看到他的一面,就将这人推进无底深渊。”
张凡说完了这些话,就不在言语了。他能说成这样,已经可以说是明明白白地告诉朱翊钧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剩下的东西,就需要朱翊钧自己来考虑了。而且张凡也不相信,朱翊钧会连这么个问题都想不明白。
当然,朱翊钧很可能还会对此非常的迷惑,不可能在短时间里面就能想通这其中的道理。
“老师。”朱翊钧开口说道,“朕还是不太明白其中的道理。但是既然老师这么说了,朕会好好想想的。朕相信老师不会对朕有所欺瞒的。”
看着朱翊钧的笑容,张凡心中很是宽慰。不过宽慰的同时,他也是更加的担心了。皇帝的信任,这又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