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岳头陀在僧衣上揩净油垢,起身说道:“酒足肉饱,洒家也要上道了,再耽得片刻,这亭子非塌了不可!”
黄龙道人笑道:“老弟,你不向伊藤先生追索金佛了?”
头陀哈哈大笑道:“酒都喝过了,还讨什么!两位,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来日相遇,我们再喝过。洒家去也!”只见身影一晃,僧衣拂起处,一个胖大身躯已在数丈之外,渐渐变成一个黑点,直至消失,在雪地上留下一行浅浅的脚印。
黄龙道人喊道:“老弟等我!”也跟着去了。
朝英叹道:“两位前辈都是性情中人。”又问道:“先生有何打算?”
伊藤怔怔地看着黄龙和头陀的去迹,想了想,说道:“少林寺说我拿了他们的金佛,莫名其妙地被黄龙道人和紫岳头陀一路追赶,现今二人虽不作纠缠,保不准日后又来索要。我一到少林寺,金佛便失踪,确是很难让人相信其间和我没有干系,无缘无故当了个冤大头,这件事非得查个水落石出,一清二楚才罢!”
林朝英点了点头,说道:“我相信你,还有刚才这两位前辈也相信你的!金佛中有个重大的秘密,少林谨慎行事,这也怪他们不得。”
伊藤一阵感激,忽地握住林朝英的手道:“伊藤有个大胆的想法,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朝英脸上微微一红,挣脱了他的掌握,笑道:“先生请说!”
伊藤豁地拔出怪剑,双膝匝地,将剑平举在胸前,说道:“伊藤没有兄弟姐妹,孤身一人来到中原,承蒙姑娘看顾,好生感激。有个唐突的念头,欲与姑娘结为异姓兄妹。只恐伊藤棋艺剑法低微,高攀不上!”
林朝英一呆,便即拍手叫好,也在一旁跪下。
伊藤大喜,从怀中取出一块雕花玉佩,交到林朝英手中,说道:“妹子,这樱花玉佩乃凝霞台上手谈池中的冷暖玉雕刻而成,是我伊藤家族的传家之宝,今日大哥把它送给你作为结拜之礼。”
林朝英看那玉佩水润光滑,其上的花儿更是玲珑可爱,想到这礼物贵重之极,不敢便接,推辞不受。伊藤知她嫌礼物贵重,不敢接受,当下徉怒道:“妹子是嫌大哥的礼物轻了?”
林朝英一顿,伸手接过,转即解下贴身的一串项链,交在伊藤手里,笑道:“也好,便作我们结义的见证。”心下却盘算日后如何将玉佩交还给伊藤。
伊藤眉目登舒,抬头望了望天,说道:“这亭子,这山,这雪花,还有天上的白云,都是我们的见证!”
林朝英点了点头,问道:“大哥,你说这是樱花,我却从没见过。”
伊藤笑道:“在我们那里,有一座圣山,山顶常年积雪,永远不化。这樱花便长在雪山上。雪是白的,樱花也是白的,比牛乳还白,你看,就像那株梅花,比它还要白!”
林朝英顺着伊藤手指,果见不远处横斜着一枝洁白的梅花,冰天雪地,梅花凌寒而开。
伊藤又道:“妹子,有机会大哥带你去圣山看樱花。”
林朝英想起圣山的积雪和异域的樱花,不禁心动,说道:“找回金佛便去!”伊藤大喜,二人稍微收拾了,投北而去。
雪地里道路维艰,二人直挨到傍晚方才找到落脚的地方。那是个临江小镇,南枕太湖平原,北临长江,位置虽佳,但平素里在镇上打尖过夜的客人较少,都是不歇便过江去的,这时江面冻住,凭空一场大雪将无数人阻在这里。
伊藤一剑与林朝英进得镇来,扑面便是一股酥香,只见右首一间客店的屋檐下摆着一只大汤镬,锅里油水滚烫。一条满身油污,难辨面貌的汉子正从锅里捞起三只金黄剔透的饼子,在陶盆里滚了些作料,用油纸包了交给一位买家。林朝英吞了口唾沫,与伊藤进了客店。
店里摆着十多张桌子,除了北边角落里一张桌子上还没坐满,其他都是座无虚席。那桌子留得三个桌位,一个身穿黑灰色穿着的书生正吃着一碗阳春面。满堂寂静的很,只有他嘴里“吧嗒吧嗒”发出咀嚼声,数十双眼珠子直勾勾盯住书生手中的筷子不动。店家和小二尽皆不知去向,一个跑堂招呼的也没有。
林朝英扯了扯伊藤的衣衫,低声说道:“大哥,这店不对劲,只怕不太平,我们换一家吧。”
伊藤握住她的手道:“既来之,则安之!”两人在书生的那张桌子上坐下。
只听得当中一条汉子“哼”地一声冷笑道:“太平,太平得紧,再到哪里去找这么个平静的所在?”
林朝英端眼瞧去,只见那人头缠白布,瞎了一只左眼,心里不禁一阵咯噔。只听得外面那卖饼的汉子扯着嗓子叫卖道:“卖饼喽,又香又脆的葱花饼…”
伊藤望了林朝英一眼,豁地站起身来。便在这时,那瞽目汉子旁边的十数条人物跟着站起,右手探在桌子底下。伊藤吃了一惊,缓步向门外走去,高声说道:“兄弟,来六个葱花饼!”
只听那卖饼的汉子说道:“客官稍等,没了柴禾,油有些冷了,待会儿我给客官送进屋来!”
不多久,伊藤缓步走入,依旧在桌子旁坐下。其余众人跟着坐下,眼睛依旧盯着书生手中的筷子,动也不动。
过了良久,林朝英忍耐不住,低声说道:“大哥,我们走吧!”伊藤点了点头,欲待站起,门外烧饼的汉子捧着一只碗,内里搁着六个油饼,低头走进门来,说道:“一文钱一个,一共六文钱!”林朝英摸出六个铜子给他,说道:“不在这里吃了,劳烦用油纸包好!”汉子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黑灰色穿着的书生忽地搁下筷子,起身说道:“两位朋友,这饼匀两个给在下如何?”便在这时,数十条汉子尽皆跃起,从桌底下抽出兵刃,瞽目汉子喝道:“姓楚的,够了!”
那烧饼汉子吓得一个哆嗦,饼碗脱手,眼看便要摔成数十瓣,书生微微一笑,右脚一挑,将碗操在手里,交给林朝英,笑道:“姑娘坐下慢些吃,这里有几只狗馋嘴得很,提防着些。”转即朝卖饼汉子冷笑道:“阁下功夫不差,用来煮汤烙饼岂不可惜了?”那汉子一慌,退了几步,摇手道:“客官莫要取笑!”
书生不再理他,转头向瞽目汉子道:“史二爷,史帮主之死另有别情,你何苦纠缠不休,白白地搭进来一颗眼珠子!”
被称作史二爷的瞽目汉子手起一掌,拍掉一只桌角,怒道:“史廷昭亲眼瞧见,难道有假?”
书生笑道:“人常说眼见为实,可有时候这句话说的并不对。史二爷,楚某人所以给你留下一粒珠子,便是要你瞧清出背后的真相,你莽撞行事,恐怕要后悔莫及!”
史廷昭踏前一步,喝道:“姓楚的,我大哥临终前说了什么?”
书生笑了笑,道:“‘这金佛…楚铁衣,你好…’这八个字吗?史二爷,在下早和你说了,眼见未必为实,何况是耳朵听见的!唉,当时我也受了些伤,你若不阻拦我,杀害史帮主的凶手定然逃不了,坏你一只眼睛,实属无奈!”
伊藤本待要走,听见“金佛”二字,身子一震,又坐回座去,凝神听他们说话。只听史廷昭怒道:“嘿,受了些伤,有谁伤得了你铁衣楚公子?”
那书生楚铁衣不禁笑道:“那史二爷伤得了我吗?”
史廷昭身子颤栗,显是怒极,却又不敢立时发难动手,冷笑道:“史某人杀不了你,我太湖帮未必就没人了!”
楚铁衣眉头一拧,道:“那你们是要一齐动手了!史帮主被害,在下也颇感歉疚,是以一再忍让,倘若某些人不知好歹,冥顽不灵,动起手来,莫怪楚某人下手无情!”
史廷昭听他如此说,心下凝神戒备,“呸”地骂道:“太湖帮和你姓楚的没有情谊,只有仇恨。少啰嗦,快交出金佛。”伊藤心下一怔:难道金佛落在了这铁衣公子手中?
楚铁衣仰天笑道:“原来史二爷不是为报仇来着,嘿嘿,你也不问问史大爷那金佛是从何处得来的?别说不在我手中,就算在,这失主也不是你太湖帮!”
史廷昭一愣,转开说道:“你杀害我大哥,抢走金佛难道有假?”
楚铁衣不怒反笑,说道:“你是亲眼看见我把金佛带出太湖帮了?”
史廷昭冷笑道:“黑夜之中,你要带出金佛自是不难!”
楚铁衣哈哈大笑道:“金佛被黑衣蒙面人夺走,那是你家公子史炎明亲眼所见,你们百般纠缠,便是要将这大篓子扣在楚某头上,少林寺追究起来,你太湖帮便能推个一干二净。”楚铁衣忽地喝道:“废话少说,一起上吧!”
史延昭给他一喝,吓得倒退了一步,说道:“炎明至今下落不明,你说这话,却是毫无对证!”
楚铁衣“哦”地一声,说道:“史炎明失踪了,你们不去找人,和我纠缠什么?找到他,金佛到底在谁手里,真相自会水落石出!”
便在这时,卖饼的汉子站出来,冷冷说道:“我就是史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