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未及开口的爱和刻骨剜心的恨在须臾之间悉数涌来，慕容汐仿佛又回到了在青城山顶临风而立的那九百多个日日夜夜，那些积攒的痛彻心扉，每时每刻皆似刮骨钢刀一笔一划地对她进行着凌迟。任凭风雪如何片刻未停地在脸上身上肆虐，胸臆中的恨与悔却分毫不能削减。
任凭爱如何深重，恨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消弭。
身后急切的声音唤回了慕容汐涣散的神志，她的目光一点一点地变冷，脸庞上的表情一分一分地在消失。等她再站起身来的时候，已经是这世间最无坚不摧的寒冰利刃，无法再容人窥探一丝一毫脆弱的缝隙。
“苏子易，这可是你自投罗网的。”她的语气是极其平静的，平静到令人不寒而栗。
苏子易张口想说些什么，可是她的剑比他更快。雪渊裹着风，切着肩胛骨刺进了他的左肩，没有丝毫犹豫。
巨大的疼痛让他没能发出声来，只是痛苦地张大的嘴，看向她的目光里仍旧满是爱意与愧疚。
可是那张曾因他焕发过神采的清丽面庞，此刻却冰冷至极。
她极其快速地抽出了雪渊，挽起了一个漂亮的弧度，再次稳准狠地插进了他的右肩。鲜血终于后知后觉地流了下来，一滴一滴地砸在了冰凉的地面上，越来越密，越来越快，像是谁伤情的眼泪。
他忍着巨大的痛楚，生生地受了她两剑。他知道，这是他欠她的。兜兜转转了一大圈，他最亏欠的，最想弥补的和最爱的，也是他亲手伤害的，亲自放弃的……真是果报啊，果报啊……
他不死心地看向她的眸子，期待能在她的眼神中看到一丝不忍和舍不得，可是没有。那双黯淡的眸子里甚至连痛苦和恨意都难以窥探，只有无穷无尽的平静与辽远，如同他初遇她时的那般。
终究，终究是一场空。
“你到底是不肯原谅我……”他跪在了她的面前，流下了泪来。
她却像是完全没听到似的，亦不打算就这样轻易地放过他。她一脚将他踢翻，纷飞的血珠惊心动魄地泼溅上了她的新嫁衣，她却也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决绝地将红彤彤的嫁衣一把扯了下来，嫌恶般地丢掷在了地上。
“汐儿……”身体上的疼痛及不上心痛的分毫，眼眶通红的苏子易仰面看向她的一袭素衣，终于感觉到铺天盖地的绝望兜头笼罩了下来。
“你不配这么叫我。”一根海棠落雨针钉进了他的咽喉，却又精准地避开了动脉。她的动作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情，冷酷至极。
“杀……了……我……”他的嘴唇无声翕动，再次失去了一切的他已心如死灰，只盼能偿还她这一条命，而死亡对他来说，是再好不过的解脱。
“那多便宜了你。”像是猎人看着自己捕获的猎物，纵然他一心求死，她却偏偏要好生折磨。
她高高扬起了手中的雪渊……
她飘飘渺渺地想起许多年前，她每每于山中练剑，毁在她手下的茶林药圃不计其数。他却从未恶语相向，亦不曾让她换过地方。一年一年，那为她留出来的空地，越来越大，拾缀的越来越干净……
那一剑刺穿了腿骨。
她想起自己幼年时总会被雪渊的戾气所伤，常常要卧床好一段时日，浑浑噩噩中，似乎总有双温热的大手抚摸着她的额头，喂她喝些甜丝丝的汤药。后来，竟渐渐不再会被雪渊所伤……
雪渊擦着腰划过。
还是那个人，知道她不喜那些晦涩难懂的兵书，便一页一页地为她作注。又怕她不愿意收，竟从未告诉与她。还是那日偶然看到他写的药方，才知那是他的字迹……
又一剑向着手腕刺下。
恍惚中，又想起他留下的唯一一封信来。字字句句，皆是责备自己没用，费劲心力地安慰她，希望她不要自责……怎么，怎么能够？可直到最后，他也不曾怪她，只是碎叨地念着要她衣餐增适，照顾好自己，而他别无所求……
别无所求吗？他明明还盼望着她能够与他亲近些，期待着见到她结婚生子的幸福时刻，可她却……
父亲……
最后一剑，终悬在了心脏的正上方。
——
“为何救我？”奄奄一息的苏子易悠悠转醒，看着浑身上下无一处完好，被包扎地像个粽子似的自己，苦笑地看向身侧之人。
“求死简单，活着却不容易。”确定了他性命无虞，慕容凝站起身来。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夫人难道不憎恨于我？”苏子易的嗓子受到了重创，说起话来嘶嘶地漏着风。
“憎你何用？恨你又如何？杀了你难道父亲就能活过来吗？”慕容凝长叹一声：“昔年，你那般憎恨我母亲，不顾一切也要报仇，事到如今，你可后悔？”
苏子易黯然地扭回了头，沉默地盯着帐顶。
“不过，我救了你，自然不仅仅是因为恻隐之心。一切看似顺理成章的表面之下，藏匿着太多我们难以察觉的真相。”慕容凝紧盯着苏子易的反应：“当年之事，一半是你报仇心切，只怕另一半，是你为人所利用吧？”
“你怎么知道？”苏子易眯起双眼。
“恐怕我知道的事，连你都不知道。苏子易，你真当是影阁救了你、培养你吗？你恨了这么多年的慕容怜，又做了什么多了不得对不起你的事呢？当年陷害你的罪魁祸首——北荒九王爷，早就已经同影阁勾结在一起了。”
“你说什么？”苏子易的蓝瞳骤然失色。
“否则，当年你从未央宫的马车上跑走，流落在永安。永安的孤儿乞丐千千万万，为何影阁偏偏找到了你？为何你从戏班子逃跑，却会恰巧晕倒在汐儿的必经之路上？为何你刚想谋害未央宫主，就能轻易地获得如此亦能救人亦能害人的奇药？”
苏子易死死地拧着眉。
“当年我们亦是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查出那行脚医生是你影阁中人，身份地位还不低。”
“不可能，影阁之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我怎可能毫无印象？！”
“那七年间舍妹容貌未曾大改，为何你却想不起她来？”
“我……”苏子易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这么多年，影阁阁主说是要将你当接班人培养，可你接触了解到的，有多少是真实，又有多少是他想让你知道的呢？”
不知过了多久，慕容凝亦耐心地没有催促，像是有心要让他想个明白。
良久，苏子易才爆发了一阵苍凉而嘶哑的笑：“原来，我口口声声地唤他师父，不想让他失望，自觉爱上汐儿是大逆不道，心中亏欠于他，却不曾想，自始至终，他都将我玩弄于鼓掌之间！”
“这世间，所有人之于他，不过分重要的棋子和不重要的棋子罢了。”慕容凝垂眸。
“你和我说这些，又有何用。”苏子易颓然地瘫在床上，昔日光彩熠熠的蓝眸中的温度已经全部冷却了，只剩下漫无边际的一片灰蒙蒙。
“你是北荒的皇子，又是影阁的继承人。如今你虽失意，却并非一无所有。只要你还活着，一切便都有可能。”
“夫人这是要说服我吗？可惜我随是北荒的皇子，却永远不能踏足北荒半步，否则必然会暴毙横死；我虽是影阁的继承人，却已经只是一枚弃子。就算我还有那么一丝用处，我与汐儿如今走到这般地步，是再也任何回旋的可能了……”从不认输的少年展现了前所未有的脆弱，像是对这个无情的世间已无半丝留恋：“我同未央宫的缘分已经尽了，夫人不必再多说。”
“我不求你归顺未央宫，你有你自己的路。”慕容凝淡淡地笑着：“漫天诸神已经给予你指引，天狼星前所未有地闪耀在夜空。苏子易，你是注定要载入史册的男人。”
“夫人，我不懂你的意思，你这是要纵虎归山吗？”苏子易迷惑地看着慕容凝的笑颜，有时候他实在是觉得未央宫的女子都有些令人匪夷所思。
“乱象已起，总有人要终结这一切，你将逐渐明白神所赋予你的使命。而我，不过是遵从了神的旨意，在我能窥见的神谕里给你力所能及的指引。”
慕容凝颔首，缓步退出了门外。
“夫人……”慕容凝关上房门之前，苏子易不死心地问道：“你放我走，若是有朝一日我要与未央宫为敌，甚至要摧毁未央宫，也没有关系吗？你不会后悔吗？”
门外传来慕容凝轻描淡写的声音：“我一直觉得，你与汐儿不该是此结局的。”
“夫人……”苏子易极力地伸出手去，却扑通一声翻滚在了地下。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他龇牙咧嘴了很久，但眸里的光芒却一寸比一寸亮了起来。
他听到那个女人临走之前说：“希望未来能有朝一日，再听你唤我一声长姐。”
即便是三千六百刀凌迟之刑，刀刀入心，都比不上失去你的万分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