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上这车
我们要到哪儿去啊?
那温暖的灯光
那迷茫的灯光
它们将我的忧伤
渐渐充实
——西篱《一朵玫瑰》:《但是我爱 你的声音 那些细节》)
三十六
城市的夜晚,西餐厅里总是人满为患,白领阶层既要少花钱又要有情调,西餐厅是他们最好的去处。但是不单是他们,那些大学生,也纷纷而来,人潮涌涌,在七点左右达到高峰。过去人们到西餐厅是为了格调,现在却常常就是为了吃快餐。
第一轮晚餐之后,客人少一些。但是到九点,人又多起来了,因为这个时候有演出,每个歌手和乐手都有他们固定的粉丝。
这家蒙地卡罗西餐厅的小乐队,通常都是一个吉他手和一个贝司手,他们会演唱一些非常怀旧的音乐,比如说卡朋特,美国乡村歌曲,等等。喜欢演奏怀旧音乐的西餐厅,还有家香格里拉,那儿的歌手喜欢唱罗大佑、童安格的歌,而且有一个光头的女歌手,和一个扎马尾的男歌手,他们的和声真是迷人。许多60后和70后的人,从很远的地方,比如说城市的另一端,赶去香格里拉西餐厅,就为了那份结结实实的怀旧。
琼这个时期,格外惧怕人群。所以,她今夜选择的是客人较为稀少的蒙地卡罗。她看中了假树旁边的一张桌子,虽然那是假树,但迷离的灯光里,还有什么是真实的呢?能够虚幻一次算一次吧,这种感觉,或许就和醉酒差不多,让自己轻起来,让现实虚化,让自己自由、漂浮……
她的细长的手指,在绿色的格子布上摩挲着。
眼下,她已经被机关人事部的领导召见谈了话,领导明确告诉她,她将会被调离。
有几个地方可以供她选择:本市大学的校医院、市卫生局、市统计局。
琼当然选择去大学。
领导说:“你不断让人心生意外:谁都明白在局机关做公务员的实惠。”
她轻轻咬一下嘴唇,算是回答了。
领导是个头顶发亮的中年人,满腹世故经,官场政治修炼到了博士后级别。对于琼的德性,他无法理解,起初觉得很她很莫名其妙,给机关抹黑,让人痛恨,但就在她咬着嘴唇告别的一刻,领导突然觉得这个貌似清高的女人,其实是个非常单纯的小女人。
琼是有校园情结的。她的父母是中学教师,因为举报论文抄袭和在学校基建工程中受贿的校党委书记,一直遭到排斥和打击。 20世纪90年代以前,他们一家在重庆大巴山地区的一间乡村中学里,一直过着暗淡而压抑的生活。琼记得自己的小哥哥,每天晚上都在电压不稳定的昏暗的电灯下写字。她问他写什么,他说:“我在写一个学校,一个十年、或是一百年后的学校。校园里永远洒满了阳光,窗明几净,处处都可以看到成排成行的绿荫荫的树和散步的孩子们。钟声一响,孩子们全回到教室里,坐得整整齐齐……在这学校诞生之前,必须有一辆大卡车,把所有那些脸孔阴沉、居心叵测的家伙全带走……”
走在阳光明媚的校园的林荫路上,一直是琼的愿望。
她一直不适应政府机构里的政治斗争。在机关里,她从来不知道该做什么好:虽然大家都一样,领导要求做什么就做什么,领导忘记了分派大家就喝茶聊天看报,女人们寻机外出购物,或者议论、猜测别人的婚外情和其他八卦。
刚好,身边就有这么一个个案。于是,大家对她的态度微妙起来:鄙夷,好奇,幸灾乐祸。
那些女人,她们都有来路,不是厅长的太太,就是秘书长的小姨,或者书记的侄女。她们有靠山,凡事既得利益,不用自己忙活。因此,她们不用学习,不用努力工作,只关心娱乐新闻,只忙瑜伽养生,只喜欢说情事艳史。
琼那张沉默的小脸,在这些发福的乐呵呵的肥脸当中,向来不被人注意,她们也从不理会她。但此刻,她们却假装很有趣很关心的样子,围上来,希望她讲讲自己的感受。
琼说什么呢?说她和罗滋的感情?说她内心的历程和故事?如果说了,只不过是为别人提供笑料和谈资而已;如果不说,就是公然公开地冒犯她们,得罪大家。
或者讲假话,另外编一个故事。
那么更糟糕,因为她们对整个事件,知道得比她更多。
领导早就指出过,她在“群众关系”方面是有问题的。这个问题,够她迷惘,她永远也不知道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三十七
琼不喜欢吃西餐,但喜欢西餐厅。有个性、有文化氛围的西餐厅,是她最喜欢的去处。置身其中,听若有若无的背景音乐,望街景和行人,久久地发愣,迷幻得不知身在何处——这是她感到最最愉悦的事情。
和自己的家相比,她可以把每一个西餐厅当成自己的家,当成归宿。
此刻,坐在她对面的,是一个眉清目秀的男人,很年青,江南小生类型。他叫葛文,浙江诸暨人。
“我是个无家可归的人。”她仍不住轻轻地说。她是一个需要言说的女人,她太孤独了。
“琼姐,我想,以你的气质,应该做一个作家。”
“作家?为什么?”
“你太像作家了!”他每天四处出击,寻找目标。她是个很好的对象,他今天的工作,就是要全力以赴地恭维她。
“我没写过书。以前我是天天写日记的,日记就是我的家。后来我的日记总是被人偷看,所以,我就不写了。”
她很想和谁说说自己这段时间的内心历程。
他一直望着她,目光有热力。
他并不太理解她的话,也对她的倾诉没有什么兴趣,没有定力来好好倾听。但是,他努力使自己脸上堆满热情和关心,保持目光的热度。在这方面,他的职业训练是满分。
某天,葛文偶然路过市委大院,看见一个下班的女人,她完美的容貌、冷寂的神情、优美的身姿,十分引人注意。在熙熙攘攘的人流当中,她步伐匆匆,皮肤是少见的白皙,表情紧张而孤寂。
他立刻回忆起来,曾经在公共汽车上看见过这个女人,当时她旁若无人地流泪。
他猜测,她在感情上受过伤害,心理上急需弥补。这样的女人往往最容易成为怀有秘密计谋的男人的猎物。因为,她们的情感世界如同一场幻梦,她们一直漂浮在自己的幻觉当中,而对现实缺少恰当的把握。一旦感情上遭到挫折,立刻虚弱得不及风雨中的一片树叶。
总的来说,她们是这样一类女人:只适合生活在理想而纯净的环境里,只能遇到无论德性和德行都十分完美的男人。而这两者,在这个时代几乎就已经绝迹,男人们有能力的成为经济动物,无能力的就成为苦力动物,还有极少一部分,就只能变为虫子,吃男人,吃女人,吃一切可吃之物,比如他葛文。
他们这种虫子,相比之下,更爱吃女人,特别是琼这类女人。因为,她们情感丰富,个性完美,充满理想,拥有美德。只是,在这个时代里她们显得格外可笑,智商低,情商更低,因为,她们身上和心里所有的美德和美梦,都在妨碍和迷惑着她们。
如果她正好是个富婆——谁知道呢,很多漂亮女人都是富婆,这是经济社会的铁定规律——如果是那样,那他就等于是中彩票了!
一连几天,葛文都在市委大院外等她……
其间,他不惜冒充见义勇为者,扶摔跤的小学生、追逐抢金链的贼……终于,直到她肯赴他的约。
在最初的约会当中,他努力让自己扮演一个天真、浪漫的维特似英俊少年,整个下午就陪着她,默默地喝咖啡,用钟情的眼神和她说话。姐弟恋,他就是要她赶一回时髦,和他来一场姐弟恋。
他不知道她有没有出现新的幻觉。
但是,有一点很清楚,她已经对他不设防。
一段时间之后,他们两两相对,他开始出现愁眉苦脸的样子。
他等她询问。
她再三询问之后,他才装作很不好意思地,告诉她他做保险,入行不久,一点业绩都没有,恐怕会被公司解聘……
“做别的不好吗?”她说。
“不行啊,我已经花光了钱,您知道,我们的培训费用是自己出的。而且,我还有个老乡,生病后被老板辞掉了,住在我那里,医疗费花了一大笔,还没治好,我还得先帮帮他……”他信口胡扯。
而她立刻着急起来。
她越着急,他越喜悦。对付她这样的女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同情你,因为她是追求美德与真情的。
“琼姐,我们俩真是有缘啊!我自第一次见到你后,就怎么都忘不了你的样子。那天在公共汽车上,你那么难过,满脸泪水,我好担心,好难受啊!从那个时刻起,我就觉得,虽然素不相识,我和你一定是有缘的……”
“算了算了!别提了!”琼有些难为情地挥挥手。
他敏感到,她对他其实是没有感觉的,这种女人,一旦恋爱了,就非常执着,不可能放几下电,她就跟他上姐弟恋的贼船。
他感觉到她心里有人。
那么就跟她做生意吧。
他重新振作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