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仙境,化虚池内。
小小寒池里,君凌天倚着池壁,苍白而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手上的灵犀戒,长若蝶翼的睫毛之上已经沾满了碎雪。
茫茫雪原,却不似以往那般素白一片,而是以化虚池为点,从血色的池水之中,有一抹一抹暗黑却又泛着血气的云雾在积雪中漂浮,并向着四周蔓延。
其实此番景象比起前些日子要好上许多了,君凌天清晰的记得,在那场恐怖的火雨之下,他虽置身昆仑仙境之中,但那可怕的力量依旧带着他无法掌控的暴戾之气将这片洁净之地侵蚀。
他依旧记得,这片混沌的雪白天地瞬息便被血色的云霞所覆盖,也记得这茫茫雪原被染成如同黑暗海域的中心小岛那般色泽。
黑色的雪,血色的云霞,嗜血的暴怒和杀戮的欲望填满了他所有的心房,天地之间,唯有他手上的这枚戒指,还提醒着他,他是谁。
被污染的昆仑仙境奇异般的助长了他体内的力量,也因此他才能有力气在这场清洗之后,扭转乾坤,将那些因他而造成的杀戮挽回。
只是这样的逆天之举,也终究使得如今的他已经到了油尽灯枯之际。
“汐儿...”君凌天闭上双眼,收回神识之后的他疲惫至极,也明显的察觉到因自己的虚弱,自己持有的那些属于苏挽汐的记忆正一点点的流失。
一点点的将要归还给她。
这本不是他想要看到的,原本他便知晓自己可能终将死去,他不愿让她活在痛苦之中,所以再一次擅作主张,再一次自私的做了那个决定。
就当他从未存在过,或许一切都会好上许多吧?
整个世间苍生,终究需要一个信仰,这个信仰,便是正义。
而他却很清楚的从黑暗海域看到的并非如此,所有的恶念来自于人心,若说黑暗海域汇集了天下间所有的邪恶的心念,但其实在每一个人的心底,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个黑暗的角落。
在那个角落里,关押着属于每个人不被人知的秘密和心性,只是因为太多缘由和顾虑,才被压抑在那个角落之中,但并不代表不存在。
他们需要正义来压制邪恶,所以那些他们一直所推崇的正道宗门,那个他们奉为神邸的九重圣宗,若让他们知晓了无情道为黑暗海域的产物,他们又该如何?
只有毁灭后的重生,才能重新凝聚维持苍生浩然正气。
君凌天知道自己根本无法掌控每一个人,也不愿去窥探每个人的心思,他能做的唯有那场净化天地戾气的雪,那场修复疮疤的雪。
随着体内邪气的锐减,他的身体也因此无法支撑,随着被污染的昆仑仙境逐渐自行修复,他明白,自己只怕已经撑不了太久了。
他的身体早已被邪气同化,随着邪气的消亡,他也会随之一起死去,可他也知道,这个世间永远都会存在正邪之分,也永远都会有心思邪妄的人在黑暗中动作,而他能做的只能将这丝奇异的能够吸食天下戾气的本源带到昆仑仙境里。
这些时间里,他时常昏睡,偶尔清醒,每当清醒时都会悄悄将神识寄托在风里去偷偷看一看苏挽汐的境况,然而随着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随着邪气越发稀薄,他似乎已经没有办法再去看望她了。
“汐儿...”大雪纷纷,他的声音细微的被寒风吞噬,许久之后,那半睁的凤眸缓缓闭合,他的身上再度被一层薄霜覆盖,声息也随着周遭暗红雾气越来越稀薄。
妖族已经在多番变故之下悄然消失在这个世间,北漠如今也变得愈发荒凉,而那个在须弥山中的奈何酒馆也因事态变迁而落满了尘埃。
苏挽汐驻足在两株纠缠在一起的巨树之下,并没有急着踏入已经早已没有人打理的奈何酒馆,而是望着这片幽静的密林中的血色花海出神。
“这里为什么会有我们魔族圣花?”薄薄的山间云雾漂浮在昏暗的林间,苏挽汐躬下身子正欲摘一朵,却在指尖碰触茎叶的那一刻犹豫的收回了手。
北堂胤麒伫立在她的身后,没有回答她的疑问,而是低声笑了几声后说道:“你曾经可是嗜酒如命,缠着我带你去了诸多地方,那时你想要尝尽天下美酒,还想要寻一个地方,开一间属于自己的酒馆。”
苏挽汐听着他的话,在脑海之中搜寻了许久,模糊之间似乎隐约觉得有些许印象,她没有深想,而是追问道:“这些跟我失忆又有什么关系?”
“而这里,有一种名唤忘川的美酒,本就以忘川河的水酿造,而忘川河的水,却能使人忘却所有的忧愁...”北堂胤麒语速略微缓慢的诉说着,他的目光一直都跟随着身前的女子,记忆之中,复又想起当年在这里发生的过的一切。
北堂胤麒突然有些莫名的孤独感,这种孤独,源自于身边所有人都忘记了许多本就发生过的事情,而唯独他却还记得。
他虽因此怅然过,却也因苏挽汐的忘记而庆幸过,他终究是自私的,而之后随着苏挽汐逐渐有些察觉,他便开始处于内心的挣扎之中。
“你的意思是,我喝了忘川酒?”苏挽汐闻言,惊讶的看向北堂胤麒,有些不敢相信的问道:“所以我才会将许多事情都忘记了?”
北堂胤麒抿唇,没有回答,而苏挽汐则将这个沉默当做了默认,她转头看着巨树下的酒馆,一种莫名的悲怆油然而生。
“可是,我为什么要喝这种酒?”她的鼻尖莫名有些酸涩,心中也因此感受到莫名的悲伤之感,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正一下一下撕扯着她的心脏。
到底是什么事情,会让她逃避到以忘记来解决?而忘记根本不可能真的解决任何问题,而是造就了一种似乎很好的假象,而事实上,则是由剩下的那些记得的人来背负这些痛苦和成全,她并不相信自己曾经会是这样一个软弱的存在。
然而当她发觉到一直凝视着自己的那双神情的目光时,她却立即有些不知所措的不敢正视,也正是在这一刻的下意识反应,她的心里猛地出现了一个疑问。
那个记得一切,且独自承担痛苦和成全的,会不会就是北堂胤麒?
而随着北堂胤麒带着她来到山麓处,看着那条自黄沙大漠深处蜿蜒而来的清澈河流以及沿着河岸生长的曼珠沙华,令她愈发迷茫起来。
“北堂,我当初真的是自己选择忘记的么?”苏挽汐蹲坐在花丛中,有些疲惫的将下巴支在双膝上,北堂胤麒微微一笑,坐在她的身侧道:“既然忘了,又何必一定要弄清楚。”
苏挽汐狐疑的斜着眼看了他一眼,却正好触到那双饱含深情的眸子,她的心莫名有几分抗拒,于是连忙收回目光,低声询问道:“我想要忘记的该不会是你吧?”
北堂胤麒略微一怔,一抹苦涩在心头蔓延,但又很快被他压制了下去,他的脸上依旧是那抹如沐春风般的慵懒笑意,伸出手轻轻弹了弹苏挽汐的额头后,他笑着说道:“你若是真想弄明白,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苏挽汐被他这么一弹脑门,瞬间有些吃痛的伸出手揉了揉额头,她皱着眉头看着北堂胤麒,气鼓鼓道:“有话好好说,很疼的你知道么?”
北堂胤麒无声一笑,最后还是收敛了神色,正色道:“这个世间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我,你想好了么?”
苏挽汐长久以来,就已经发觉这个大祭司是个狡诈至极的家伙,且不说他之前对自己交代的那些到底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但从其他地方自己所查到的东西,也的确如他所说。
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之后自己将所有不愿去打理的朝政交给他之后,自己似乎对他越发的依赖,然而依赖之中,却并非完全的信任。
她当然怀疑过,自己身为魔族女帝,有什么东西是得不到的,有什么烦恼是无法解决的?
权利在很多时候都很管用,然而很多时候,其实也并非像她想象的那样。
她的确能够命令北堂胤麒为自己鞍前马后,但权利却无法鉴别北堂胤麒对自己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权利无法掌控人心,所以她立即也想到了,当初自己会不会想要忘记的,就是人心。
但她无法确定,从不断涌现却陌生而模糊的梦境之中,她找不到真相,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所回忆起的微末的清晰画面,却全都与北堂胤麒有关。
“你说吧,什么条件,”苏挽汐皱起了眉头,见北堂胤麒脸上是她极少看到的认真和凝重,她顿时也被其感染,声音也低沉了几分。
“不必如此严肃,又不是逼你让位,”北堂胤麒见她似被他感染,连忙笑道。
而闻言的苏挽汐却心头一跳,落在脚边的花丛之上的目光里顿时多了几分凌厉,她不是没有想过北堂胤麒的目的,也不是没有发觉到对方手中的权利以及在魔族之中的势力和影响。
甚至也联想过自己的失忆,或许根本跟他有着密切的联系,会不会是这样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根本已经厌倦了自己身处的地位,而想要趁机攀登到权利的顶峰,所以才会用一个最为有利于自己的方法夺取政权?
这句听似玩笑般的话语令苏挽汐顿时有些警觉,然而在她身侧的北堂胤麒似乎并没有发觉到她气息上的变化,而是低垂着眼眸轻轻笑了几声之后,猛地抬眸看向她,一字一句的说道:“如果你爱上我,我便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