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屏风内的一道暗门徐徐开启,慕辰白衣轻扬,银色绣纹映着清艳烛光,柔声缓道:“很好。”
青灵转过身,笑了笑,“还不是你教得好。”
慕辰腿伤新愈,行动时仍有些微跛。逊伸手去扶,却被他抬手制止。
青灵站起身走到慕辰面前,“要坐下吗?”
慕辰摇头,“我借故离席,待会儿还要从暗道回去,免得他们起疑心。”
今夜王族和世家子弟集聚红月坊、饮酒作乐,慕辰方才有机会出宫与青灵约见沐端。
青灵说:“刚才他犹豫的那阵子,我真担心他不会答应,又或者把我找他的事讲出去,牵连到名单上的人。”
慕辰说:“那份名单虚虚实实,就算他真细查下去,也未必能看出端倪。”
青灵想了想,问:“有件事我想不通。既然你最终的目的,只是要他不去刻意排挤你的人、打压他们的军功,让他们凭自己的功绩上位,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说明?这比让他给安排军中要职要容易办的多,他也不至于那么犹犹豫豫的,看得我心焦。”
慕辰垂眸微笑,“这便是谈判的手段。一开始的要求高一些,回旋的余地就要大些。而应承对方之事则要恰恰相反,一开始允诺的结果低一些,譬如承诺许与百金、实则拿出千金,最后才更能叫人感激涕零。”
青灵默默消化着慕辰的“教诲”,末了叹息道:“我是真的不得不服!要不是你教我这些、帮我分析他们的心理,在御史丞面前也好,在父王面前也好,我真不知该怎么去说服他们!”
慕辰说:“你洞悉人心的本事并不比我差,只是对朝堂上的事缺乏了解而已。假以时日……”
他蓦地顿住,心中有些莫名怅惘,默然地收了声,不再往下说去。
他费尽心力重返王室,却也自知前路坎坷,再度赢取皞帝信任、夺取朝中权力绝非一朝一夕之事。为此他潜心布局筹谋,做好了往后数百年韬光养晦、循序渐进的准备,让忠于自己的势力一点点慢慢渗透到军政之中。
然而青灵骤然的身份反转,突如其来的名份权势,让计划的进展出乎意料地加速起来。
可如果能够选择,他宁愿,踏上的是那条更缓慢更艰难的路……
青灵明白他的心思,移开目光笑了笑,接过话打趣道:“假以时日,我就能一手遮天了。”
慕辰在银阙宫养伤的日子里,两人仔细地将眼下的时局分析研究了一遍。如今能心平气和、开诚布公地坐下来谈话,青灵也少了许多往日的执拗和彷徨,专注地为实现目标而用心着。两人都刻意把心思集中在大计之上,不再去想那些儿女情长的往事,相处间倒有了种前所未有的默契,谁都不愿去触碰打破……
慕辰从暗道离去,青灵和逊则出屋按原路往回走。
阁外月朗星疏、流云暗倘,乐声花香与入坊时并不差别,但放松下来后的心境却大不一样了。
青灵脚步轻快地穿花度柳,朝进门的方向走着,忽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呵斥 —
“大胆!你算什么人?居然也敢拦我?”
她循声望去,见一身男子装扮的阿婧正指着一名红月坊的女子叱着。看架势,差不多就快要赏人家耳光了……
青灵驻足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过去。
“你怎么来了?”
她上前拉了下阿婧的手臂,见阿婧鄙怒的桃花眼立即瞥了过来,忙低声道破自己的身份:“是我,青灵。”
两人都幻化作男子容貌,但阿婧的修为远低于青灵,真容一眼就被识穿了。
阿婧闻言,挣脱开手,语气却终究和缓了几分,“你能来我就不能来吗?”随即质问对面女子道:“你说,凭什么不让我进?给你的钱哪里少了?”
女子捧着一包丝帕裹着的物件,一脸无奈地躬身解释道:“奴家多谢公子出手慷慨。可红月坊有规矩,无人引荐的客人是不让进的。公子若是硬闯,奴家只能唤护院前来了。”
她先前见阿婧衣饰华丽、出手阔绰,只道是位初次登门不明规矩的豪门子弟,便客气有礼地跟他解释,哪知摊上了个完全不讲道理的浑人,一面慌称寻人、一面就往里面闯……
护院一来,阿婧再一闹,搞不好连禁军都会惊动。青灵没法再袖手旁观,遂摸出腰牌道:“这位公子是我族弟,算是我引荐来的。烦请姑娘行个方便。”
女子扫了眼青灵手中的腰牌,随即敛衽行礼,“是。”
红月坊在凌霄城经营了逾千年,地位始终屹立不倒,传言其经营者闵娘与当朝权贵交情匪浅,因此受过不少庇护恩惠。然而实际鲜有人知,闵娘背后之人却是如今最为失势的朝炎大王子慕辰。
南国氾叶和钟乞,皆以盛产美女而出名。朝炎立国之初,便有不少南方的烟花女子入驻凌霄城,经营风月场中的生意。后来在先代氾叶国主的授意和扶持下,渐渐形成了一个为南国收集情报的组织,也就是红月坊的前身。
后来皞帝接连打压南国,氾叶国力日渐衰弱,几经易主后,慢慢失去了对红月坊的控制。而彼时的红月坊,也对懦弱的氾叶王室失去了信心,转而把重心放到了扶助嫁入朝炎的氾叶长王姬蓁姬身上。
蓁姬性情温柔和善,对流落凌霄城的故国女子多番照拂,因而也深受族人爱戴。然则她秉性淡远,无心经营权术,亦从未利用红月坊做过什么,只是病逝前,暗中托付过闵娘,在必要时襄助自己的儿子慕辰。
最初慕辰在王室和朝中名望甚高、地位稳固,闵娘也就没有主动去联络过他。后来方山氏着手搅动政局,接二连三有了针对慕辰的动作。闵娘看出苗头,遂找到慕辰表明身份,可惜为时已晚,仍没能挡住最后方山氏和莫南氏的连手一击。
青灵一开始知悉这个“秘密”时,颇有些难以相信。
要把风流妖异的洛尧跟梧桐镇的纤纤联系到一起,不难。但要把尊华雅致的慕辰跟淳于琰口中的红月坊扯到一处,实在是……有点不搭边。
阿婧被青灵拉到一处僻静的游廊转角。
“你那个腰牌是哪里来的?你到红月坊又是想干什么?”她审问道。
青灵熟悉阿婧的脾气,刚才不想眼见事情闹大、出现任何牵连到慕辰的可能,方才出面将她“救”下。现在被她质问到自己身上,只能胡乱编排道:“父王不是赐了我出入朱雀宫的令牌吗?我把那令牌亮给这里的坊主看了。她晓得我身份紧要,就送了我个腰牌。”
阿婧没有随意出宫的特权,这次赌气也是偷偷溜出来的,眼下听青灵这么一说,一肚子的委屈又翻涌上来,眼角微红地瞪着青灵,“什么身份紧要?有本事你让父王收回成命,不出兵南征啊!”
她余光掠过青灵身后的逊,随即扭过头,望着夜色下溶溶荡荡的池水,似乎是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青灵给逊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退隐到一旁,继而开口询问阿婧:“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万一被父王知道了,岂不白白受罚?”
阿婧沉默了半晌,语气微有些哽咽,“他要罚便罚去。打死我更好……”
青灵讶然,“你瞎说什么啊?”
阿婧倏然转身,抱住青灵,两行清泪潸然而下,“你说他为什么那么狠心?非要灭了九丘……他明明知道,九丘的女王是扶尧的母亲……”
青灵从未见过阿婧如此,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她从小在一群师兄身边长大,并不缺少兄妹般的手足关爱。然而此刻带着脂粉香气的柔软身躯贴着自己,乞求安慰似的倾诉着少女心事,却是种不曾体会过的姐妹之情。
青灵慢慢抬起手,宽慰地抚着阿婧的背,“父王下令攻打的是禺中,又不是九丘,你不要瞎担心。”
然而阿婧能允许自己失态示弱的时间并不长。
她撑起头,压抑着哭腔,“你别把我当傻子!我在宫里待的日子比你长,父王的心思我怎么会不知道!”
她推开青灵,怨恨地说道:“你自然是高兴,巴不得父王灭掉九丘,好替你母亲报仇……”
不光是青灵,身边所有的人都盼着朝炎大获全胜、一统东陆!
慕晗和方山家的表兄们就不用说了,就连自己那几个闺中密友,莫南诗音、息颖、沐令璐什么的,因为父兄在军中任了要职,全都是巴不得朝炎一举得胜、踏平南国!
她试探着地向母亲透露了些许自己的心事,却被方山王后狠狠数落了一顿,警告她千万不得在父王面前流露半点同情九丘的想法。如果最后大泽真的被牵扯进去了,她就必须立刻跟百里家撇清关系,把扶尧兄妹视为陌路、仇敌……
阿婧憋了一腔的委屈,不敢在父母面前发泄,又找不到旁人倾诉,竟赌着一口气偷跑出了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