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要怪我感情用事,女儿无话可说。那夜刺客行刺,要不是大王兄拼死相救,女儿早就死了。搞不好,连尸身带青云剑都会被那帮歹人夺了去。就算女儿因此心存感激,为王兄在父王面前说好话,也是人之常情。”
皞帝听她说得惨烈,心里也不禁泛起一丝愧疚。
正如青灵所猜想的那样,当日允许她自由出入宫廷,他确实是想借机给对手一个行刺的机会,然后以此为借口、攻打南境。只不过,低估了对方的能力,差点害得女儿丧命,亦是意料之外的。
青灵又继续说道:“以往的事,就算王兄有错,但既然父王重新接纳他回来,就表示已经原谅他了,现如今大战在即,父王又知人善用,再给王兄一次立功赎罪的机会,岂不皆大欢喜?将来朝炎拿下了禺中,降臣们见父王为人如此宽宏,也必当安心投诚,竭力为我朝炎效忠。”
皞帝半眯着眼,打量着面前的青灵。
无可否认,短短数月,她已经从那个初出崇吾、略显单纯莽撞的少女,迅速成长为颇具王室之风、言辞缜密的一国帝姬。
而这样的蜕变之中,又与慕辰有着怎样的关联?
皞帝从小生长在帝王之家,对王族间所谓的手足之情亦是十分了解。
像青灵这样,身为女子,却堂而皇之地为王族兄弟谋求政局上的利益,原因便只能有一个,那就是,她将慕辰视为了政治上的同盟、未来的靠山。
这一代的朝炎王室,一共有两位帝姬,六位王子。然而上一代的王室子弟中,恰恰相反,有过六位帝姬和两位王子。六位帝姬中,长至成年并顺利出嫁的,一共四位。其中五帝姬与皞帝一母同胞,同为先代帝君的继后所出。
当年皞帝与先代帝君第一任王后所出的大王子,也曾角逐过储君之位,并最终以大王子病逝、皞帝登基而结束。大王子的胞姐,最初嫁入了凌霄城的豪族,丧夫后被皞帝改嫁至钟乞国和亲,不久便郁郁而终。曾与大王子亲厚的三帝姬,亦以和亲之名,嫁入了禺中王室,远离故土。而皞帝的胞妹五帝姬,却得以留在凌霄城,嫁入了极有名望的文士之家,琴瑟和鸣,尽享家族庇护。
身为女子,嫁人在所难免。而生于王族,能避免被父兄当作棋子、嫁入背景复杂的邻国王室或豪门世家,实是难求的幸运。任何女子,都渴望着能择一真正心爱之人,一生一世一双人地幸福度过此生。联姻和亲,不但意味着要嫁给一个毫不相识、甚至敌对之人,还要应付无休止的戒备试探,维系夫家与朝炎王室的政治关系,接受夫君身边一个又一个的女人……
亲情这种东西,也难免会分亲疏。
就好比现在皞帝攻打禺中,可以完全不顾及嫁至禺中为后的三妹的感受,甚至在必要的时候,愿意毫不犹豫地牺牲掉她和她的子女。然而若是换作了他一母同胞、从小亲厚的五妹,他至少会有所顾虑,不会做得太过决绝。
思及此,皞帝禁不住冷笑道:“你那点小心思,我岂能不知?你父王我尚值壮年,你便迫不及待地替自己找靠山了?你妹妹阿婧,从小到大,即使被我宠上了天,也不敢随随便便在我面前议论朝政,为自己胞弟求取军权。”
青灵无惧地望着目光冷锐的皞帝,“阿婧求与不求,都一辈子有慕晗和方山氏在身后庇护她。我和大王兄都是没有母亲的人,彼此亲厚、互相关心,并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父王今日在朝堂上也说了,只要是请战的年轻人,都会予以机会。大王兄好歹是我们自家的人,又确实有那样的能力,我为他求取施展才华的机会又有什么错?说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我身负青云神剑,将来无论是哪个兄弟得了势,都不敢小觑我!父王若是以为我有心干预朝政,大可把我逐回崇吾,一辈子关在山里!”
皞帝注视青灵良久,眸光中的锐色、逐渐被一种深沉的复杂所取代。
他后靠到榻背上,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了几下,语气突然和缓下来,“罢了,你也别把你父王想成心胸狭隘之人。该给的机会我自然会给,不用你一个女儿家在我面前讲大道理。前段日子我不是才允了他跟安氏小姐的婚事吗?你想要随军出征,那是断断不可能的。至于慕辰,他想要去的话,就该自己来求,不要假手于人。”
青灵如今已经习惯了皞帝时软时硬的态度,懂得顺势给自己找台阶下,于是站起身走到榻边,抬手轻轻捶着他的肩背,“不是女儿把父王想成心胸狭隘之人,是父王先把女儿看作了心机深重、钻营权术的人。大王兄自己其实什么也没提过,一直关在宫里疗伤呢,我不过随口一提,父王那么认真,弄得我也跟着犯倔脾气。说实话,我虽然跟大王兄交好,可跟其他兄弟的关系也不差啊,要是今日父王没有允了三王兄和慕晗,女儿也会为他们求情的。”
皞帝纵然严厉,却还是很吃自己女儿撒娇的这一套,“什么叫跟着犯脾气?父王的脾气有你那么倔吗?”
青灵偏着头,“不都说女儿肖父吗?我瞧我和阿婧两人都挺倔的,也只能是像父王你了。”
皞帝伸指虚点了几下,“就知道胡言乱语。你妹妹可比你听话多了。”
他微阖着眼,沉思了半晌,突然问:“我听王后说,你最近跟方山家的孩子走得很近。”
青灵捶背的动作一缓,思维却转得飞快,“父王是说……方山大公子吗?”
皞帝“嗯”了声。
青灵斟酌说道:“湄园夜游那晚,我跟方山公子结伴闯过阵。我来凌霄城不久,认识的世家子弟有限,想着方山公子既然是慕晗和阿婧的表兄,算起来也是自家亲戚,走得近些应该也不妨事。”
皞帝不动声色,又闭眼沉默了会儿,问:“你觉得那小子如何?”
青灵装作没听懂,只道:“我听阿婧说,方山公子从小就是被当作族长继承人来培养的,行事自是稳重有分寸,可堪大任。”
皞帝笑了声,“说你胆子大,结果连阿婧都不如。有些事,早点让父母知晓了,或许还能遂了你的意。”
青灵也笑了笑,“我跟阿婧不同。我身上揣着青云剑,岂能随随便便进了别人的家门?我就算再喜欢方山公子,也得先考虑我们朝炎氏的利益是不是?”
她的两句话听似云淡风轻,实则却是在心里几经斟酌酝酿而出的回答。
她身份特殊,青云剑更是牵系朝炎命脉,任何有意娶她的家族都有可能成为倾覆朝炎的阴谋者。青灵故意点明这一点,一则是想让皞帝猜忌方山氏有可能暗藏的野心,二则也斩断了皞帝让她联姻大家族的念头。
最重要的是,她句句话都将朝炎王室的利益放在了首位,对于皞帝而言,这一点尤其难能可贵。
皞帝抬起手,拍了拍青灵捶着自己肩膀的拳头,声音中不觉添了几分宠溺,“倒底是我的女儿,知道孰轻孰重。”
***
朝炎对禺中宣战的消息一经传开,立刻在东陆引起一片轩然。
三百年前的沧离大战,让神族损失了一大批精锐的将领,其中不乏名门世家子弟。眼下重新开战,虽然表面是攻打禺中,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皞帝意在吞并整个南部,将战火延至九丘。年轻一代的神族男儿,或是背负着血仇家恨、或是揣着雄心壮志,个个都摩拳擦掌,期盼着名扬沙场、建功立业。
朱雀宫中,因禺中杀手行刺而受伤的大王子慕辰,亦主动在御前请战。皞帝令人查看过其伤势后,确认基本痊愈,便允了他的请求,着其与三王子浩倡和四王子慕晗一同随军南征。
消息传到了瑶华殿时,方山王后正在与来访的兄长方山修饮茶聊天。她不动声色地摒退了侍女,手中的茶杯却已碎成了粉末。
两百多年的费心筹谋,还是除不掉一个朝炎慕辰!
方山修劝慰道:“你也不必动怒。陛下已经将此次军内授职交给了我和沐端负责,不管是大王子自己,还是他举荐的人,我都尽量安排闲职,让他邀不到任何功劳。”
方山王后掏出一张金丝白纹昙花绢帕,低头擦着手和指甲,“一定是青灵那个丫头,在陛下面前求了情。我早就说过,这丫头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方山修皱眉思忖道:“你确定?上次阿婧倒是为了慕辰在陛下面前求过情,这次会不会也……”
王后冷声一笑,“阿婧不过是求陛下让慕辰在宫里多住了几个月。她小时候是跟慕辰处得不错,可还不至于亲疏不分,帮到这个份上已是极限,岂能开口为他讨要兵权?再说,她要是有本事左右陛下在朝政上的决断,我也不至于为了慕晗操尽了心!”
方山修“滋”了口气,“那照你这么说,青灵帝姬是打算支持慕辰了?”
王后将手中绢帕揉作一团,掷到地上,“那丫头以前看似跟谁都走得近,可最近却像是突然转了性子,跟慕辰亲近的很!前段日子,还不顾我的反对,特意留他在银阙宫养了一段时间伤!我几次出言试探,她也装作不懂。”
方山修啜了口茶,思考着说:“或许她刚进宫,急于跟各方人物都打好关系。说起来,这次慕辰受伤也是因为救她,她还个人情也不足为奇。再者,我听霞儿说,她跟雷儿也处得不错。若是已经站定了慕辰的阵营,不会不避这个嫌。”
王后扬起桃花眼,“雷儿……倒底是怎么考虑的?”
方山修摇了摇头,“这孩子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大事上还算沉稳,也肯听话,可骨子里还是有些感情用事。我让他母亲去套过话,他居然说要想先看看帝姬的态度。”
“这算什么意思?”王后蹙眉,“难不成他还要等青灵开口说非他不嫁,才肯去向陛下提亲?这王族世家的婚姻,但凡彼此能看得顺眼、不至于相处的太别扭,就算福气了。”
方山修说:“此话虽不假,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考虑,帝姬本人的态度也的确很重要。”
“怎么讲?”
“陛下对我们这些世家大族是个什么态度,你最清楚不过。以前朝炎只不过东陆的一个小国,论血统、不及氾叶,论地理资源、不如禺中,连我们四大世家最弱的淳于氏都不及。而如今朝炎一国独大、统领东陆,说不定不久还会一统天下,成为东陆唯一的政权。到时候,我们这些曾经被拉拢的对象,就会被视为皇权的威胁者,成为被打压的目标。”
王后打断兄长,“你莫要危言耸听。但凡我还在这个位子上,就不会让方山氏的族人受半点的伤害。”
方山修笑了笑,“陛下打压我们的心思肯定是有的,可我也没说他一定会把我们怎么样。我的意思是,朝炎国势愈强,对世家的忌惮就会愈大。对陛下而言,最好的局面,是我们几家彼此牵制,没有一家能真正做大。”
王后垂了垂眸,“这个我知道。”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陛下才迟迟不肯将慕晗立为储君……
“可这跟雷儿娶青灵有什么关系?”她随即问道。
“当然有关系。青灵帝姬身份特殊,单是手里的那把青云剑就掌控着东陆安危,更别提她是章莪氏的唯一后人。如果我们主动提亲,难保陛下不会多心,愈加忌惮我们。但若是她自己开口,说钟情于雷儿,那便要好办许多。”
王后闻言沉吟了半晌,蔻丹玉指在手背上轻轻摩挲着。
“这个丫头,全仗着她身上的那把剑!难不成就没有别的法子启动仙霞关的阵法了?”
方山修摇头,“那阵法是上古天帝所设,别无他法。” 继而又道:“我记得慕晗说过,上次青灵在仙霞关启动了阵法以后,人立刻就昏迷了过去。这里面,是不是另有什么玄机?”
“不知道。陛下是让坲度检查过她的身体,可那人的嘴有多严,你又不是不知道。”
方山修点了点头,举杯品茶,思索着不再多言。
方山王后也沉默了会儿,抬眼望着兄长,“青灵的事,我自会想办法处理,哥哥只管照顾好慕晗便是。这次南征,务必要让他立下军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