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辰被皞帝贬到符禺山修撰历法,过完新年就要搬离王宫。虽是被贬,他做事依旧兢兢业业,提前招募了一批文职官员,终日在寝宫整理资料、编纂纲要。偶尔也曾与王弟王妹一同去探望过禁足中的青灵,但自从上次那不甚愉快的谈话以后,两人便陷入了仅仅维持表面客气的冷战状态。
慕辰被阿婧怂恿着再度踏入银阙宫,刚行到殿外的庭院,便被一阵少女的娇笑声捉住了注意力。
青灵穿着身素白长衣,发髻中点缀着嵌有宝石的小巧赤金头饰,伏在高大的麒麟兽背上,身子半倾,一手探到那神兽的颈下,似在故意挠它的痒。麒麟甩着尾巴,一声低吼,就此打了个滚,想要从青灵的骚扰中挣脱出来。
青灵却不依不饶,一面笑着,一面扭身伸臂去揽麒麟的脖子,脑后垂直腰间的墨色长发随之飘扬而起,在空中划出道夺目的弧线来。
从慕辰的角度望去,恰将那久违的笑颜尽收眼中,只觉纯纯然如雨过天晴,涤尽尘俗,叫人怦然心动。
青灵此刻也已瞥见了慕辰的身影,唇边的笑意猛地凝滞,手中骤然失力,被麒麟兽趁机甩下了背来。
周围的宫女见惯了青灵与麒麟兽的打打闹闹,倒也不太担心。倒是慕辰神情一凛,疾步上前扶起她,“没事吧?”
青灵语气疏离,“没事。”
她挣脱开慕辰的搀扶,捋了下头发,“有劳王兄了。”
两人在偏殿外的回廊临水而坐。
青灵低垂着头,手指拨弄着美人榻上锦垫的璎珞,“找我什么事?”
算起来,这还是几个月来两人头一次单独相处。青灵面上淡淡,心却不由自主地快跳起来,可一旦意识到了自己的心理变化,又是几近绝望地惶恐自责,一时间,悲苦怒怨,哽在喉间难以言绘。
慕辰轻声说:“是阿婧让我来的。”
青灵沉默了会儿,蓦地冷笑,“阿婧让你来、你就来,有你这样的哥哥倒真是福气。”
慕辰扫了眼回廊外立着的宫人,挥手设了个禁制。
他默默注视青灵良久,最后缓缓开口道:“我知道你恼我。若是我难受,就能让你解气,你便再叫我几声哥哥也无妨。”
青灵愕然抬眼,对上了慕辰那双深幽的不见底的黑眸。
那眸色,黯的可怕,压抑着丝丝痛楚与悲怆。
青灵迅速地移开目光,胸间像是有什么东西顷然崩塌开来。
层层理智之下,竟逃逸出一股久违的甜意,蛊惑般令人迷醉,明知罪恶的可耻,却又舍不得摒绝抛弃……
她怔忡片刻,突然伸手按住慕辰的手腕,探查他体内的赤魂珠神力。
慕辰反应过来,苦笑道:“你竟以为我是旁人假扮的?”
事实上,连他自己也觉得无比荒谬。既然踌躇隐忍了那么久,以为早已放下心中执念,竟然口不择言,几乎直陈心事。
青灵遽然撤回手,咬了咬唇角,默然无语。
慕辰抑制住情绪,慢慢说道:“我疏远你、做事瞒着你,只是怕将你牵连到危险之中。你是女子,无论再如何任性妄为,只要不插手储君之争、不搅进政事,就不会有人对你动杀机。就连阿婧,虽然和慕晗一母同胞,也从未在人前表露过要助他夺嫡的意愿。”
自他搬回朱雀宫,王后已经数次暗中对他出手。只是那些阴暗肮脏之事,他并不愿意向青灵提及罢了。
青灵望向碧池水面,“你这样的话,我早就已经听累了。”
事到如今,她也并不再执着于往昔的那段情缘,尽量让自己收敛住心底的那份情感。
她只是理智地希望着、能以他最亲近的人的身份,相伴守候左右,助他实现毕生所愿。
然而即使是这样简单的要求,他也不肯答应。
“青灵……”
慕辰凝望青灵侧颜,见她眉头微蹙、目含惆怅,跟先前在庭院与麒麟嬉戏的模样大相径庭。
他的心禁不住一沉,忍不住想说些什么让她快乐起来。
“如今凌霄城的世家千金,皆以能与你结交为荣。你眼下风光正盛,阿婧嫉妒得都快哭了。”
青灵弯了弯唇角。可那笑意稍纵即逝,没有在眼中漾出任何的波纹。
“她们趋附的是权势、是我的帝姬身份,又不是真正看重我这个人。有什么好嫉妒的?”
慕辰沉吟道:“既然知道,为何还要煞费苦心地把自己搅进去?”
青灵嘴唇翕合了几下,眸中浮出似怨似艾、似怒似痛的神色,冷冷道:“因为我喜欢手中握有权力、被万众瞩目的感觉,不可以吗?”
她扭过头,盯着慕辰,“你总说什么不想让我牵连到危险之中,不要我插手储君之争、不搅进政事,可你凭什么觉得,只要我肯甘于平庸,就能高枕无忧、就能过上自己喜欢的生活?你可以拒绝我的帮助,但你没有权力干涉我自己的选择!”
慕辰望着青灵,眼中流露出苦楚。
她根本就不明白,卷入这种争斗意味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那不单单是无休止的算计和阴谋、终日戴着面具做出违心的选择,更是要手染鲜血,连累至亲,背负无穷的愧疚!
而当有一日她真正经历这一切时,伤痛悔恨负疚已是为时已晚……
两人静坐着沉默了许久。
青灵倚着池栏,唇线紧抿着,手指百无聊赖地弹起几颗水珠,叮当回落入池水中。
慕辰说:“父王行事,从来不会漫无目的,他许你自由出入朱雀宫,恐怕也是别有打算。若你只是想助我一臂之力,实在无需终日出宫饮宴交友。这些事,其实……另有人在帮我做。”
他朝躬身候在远处的几名宫女看了眼,“还有你身边的这些侍女,虽然受了你不少恩惠、对你怀有感激之心,却未必值得信任。过些日子,我想办法安排几个得力的人过来……”
他话未说话,池中“啪”地溅出大片的水花。
青灵扭头盯着慕辰,“谁说我饮宴交友就一定是为了帮你?我做我自己喜欢的事,跟你有什么干系?既然有那么多人在帮你,你也大可不必在意我做了些什么!至于我身边的人,信不信得过我自己有数,不劳王兄你费心!”
语毕,倏然起身,疾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