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灵把马交给仆从,余光瞟见刚才遇到的几名守卫也远远站在街角,见青灵视线投来,连忙躬身行礼。
青灵暗自叹了声。看来,自己这个帝姬真是一点威严都没有,威胁了人家半天让不许跟来,结果人家还不是跟来了?
不多时,淳于氏的族长淳于甫亲自迎了出来。
他听家仆通传时尚存着些许怀疑,待踏出门果真见到青灵时,不觉惊诧万分,四下张望了一番,将她迎入了府内。
淳于甫身为四大世家的族长,论地位,并不比青灵低。但他从仆从口中听说帝姬此番是来找二儿子淳于琰的,再结合起有关昨夜的种种传闻,揣测着多半是淳于琰举止不端、触怒了帝姬,才引来今日这场兴师问罪,所以,态度不觉就又客气了许多:“不知帝姬驾临敝所,有何吩咐?”
青灵被他这么一问,倒不好意思起来,笑了笑说:“族长客气了。我其实就是来邀淳于公子出门游玩的。昨晚在宫里跟他聊得很是投机,后来想着我初来凌霄城、人生地不熟的,不如请他带我出门逛逛,熟悉熟悉京城的风土人情。”
淳于甫的胡子颤了颤。不要说一国的王姬,就是寻常贵族家的小姐,也没有这样单独直接邀约男子的作法。更何况,被约的对象还是自己那个名声不怎么正派的庶子。
按理说,章莪王后的女儿,合该是冷傲尊贵的模样才对……
他心里翻着疑问,表面上依旧客客气气,领着青灵进到花厅,又吩咐家仆去请二公子。
淳于琰早上刚被父亲痛骂了一顿,又被令关在房中反省,一直没工夫梳洗,跟着仆从踏入花厅的时只松松地绾着发,轻袍缓带、神色懒散。
淳于甫忍不住动怒,指着儿子斥道:“你看你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淳于琰朝青灵行了个礼,笑意慵懒地说:“不敢让帝姬久等,只得失礼了。还望帝姬见谅。”
青灵瞅了眼面色铁青的淳于甫,忙起身道:“没关系,没关系,是我来得唐突了。”
淳于甫当着青灵的面,自然不好发作,只得厉色交待了儿子几句,让他好生招待帝姬、悉听吩咐云云,随即拂袖而去。
淳于琰倚到坐榻上,倒了杯热茶啜着,一面轻声叹道:“帝姬胆子也够大的。这种时候,居然还敢来见我。”
青灵扭头扫了眼花厅内外静候着的侍从们,悄悄用麒麟玉牌设了个禁制,坐到了淳于琰的对面。
她原是心头有些烦闷,想找个人倾诉倾诉,却不想淳于琰看上去比自己更憋屈,左颊上还挂着几道掌掴后留下的指印。
她思忖问道:“不就是一些传言吗?难道你父亲竟信以为真了?”
淳于琰勾起嘴角,抬眼盯着青灵,“传言就一定是假的么?万一我真的是想借机高攀、勾引你和百里凝烟呢?”
青灵啐了一口,继而又意识到什么,凑近了些研究着琰的神情,“莫非,你和百里凝烟……当真……有了什么约定?”
以前慕辰曾拿百里凝烟打趣过淳于琰,青灵隐约也是有些印象的。但琰平时似乎对任何女人都很殷勤,旁人实在很难揣度他这方面的心思。
淳于琰垂眼喝着茶,沉默不语。
青灵来了兴致,追问道:“昨晚一个眨眼你俩就消失了,是不是那时就说好要一同闯阵了?你们倒底躲去了哪里?方山氏的几个人、还有你堂弟,在园子里找了半天都没找到你和凝烟。你是没看见,慕晗当时脸都气得发青了!”
琰依旧垂着眼,指尖转着白瓷茶杯,缓缓开口道:“要是有机会,你告诉慕晗,我当时夺宝心切,想着百里凝烟的修为是女子中最拔尖的,就死皮赖脸地求着她跟我入阵了。别的心思,我一概没有。”
细白的瓷杯在他指下打着转儿,杯沿浸着一丝凉意,一如昨夜那人冷若冰霜的话语:“淳于琰,你自认比我有勇气、有胆色,可我一个女儿家都敢直陈心事,你却连拒绝的理由都说不出来。你若是怕得罪人,今夜就不该拉我入阵!”
青灵哪里肯信,“我不信。我以前那么看不惯慕晗和阿婧的,现在都能忍下来,你又不是傻子,何必为了件破宝物惹火慕晗?”顿了顿,“淳于琰,以前我有什么心事,都不会瞒着你。你现在这样,是不是不把我当朋友?”
淳于琰又沉默了良久,最后苦笑了一声,“不是我想隐瞒什么。只是,根本不会有结果的事,又何必费心思去惦念?”
他看了眼青灵,岔开话题道:“你还没告诉我,今天怎么突然来找我?”
青灵撇了下嘴,反问道:“昨天你当着一干人把我叫走,不是有话想说吗?”
淳于琰微微仰起头思索一瞬,握拳敲了下额头,“啊,对,”望向青灵,“我是想让你劝劝慕辰,让他跟诗音谈一谈。”
青灵心口一揪,睫毛倏地垂下,声音低了下来,语调却不自然地上扬着:“干嘛要我劝?”
淳于琰把青灵的表情尽收眼底,隔了半天才缓缓说道:“之前莫南氏倒戈,是因为他们族长受了方山氏的挑唆,认定慕辰有了打压世族之心,渐渐心生芥蒂。慕辰那封调军入京的信函,牵连到好几个莫南氏的子弟,莫南岸山也只能站出来为自己洗脱嫌疑。方山氏权倾朝野,其他家族也不过是两相权衡之后,才选择放弃了慕辰。诗音是我表妹,我从小跟她一同长大,对她的性情很了解。以前的事,都是她爷爷一意所为,怪不到她头上。对慕辰,她一直心怀愧疚,想找机会当面向他解释。”
青灵抠着桃木案面,轻声说:“既然以前的事跟她无关,她又何必心怀愧疚?”
她曾经见过到崇吾寻访慕辰下落的诗音,知道她确实对慕辰存着份关心,“慕辰并非气量狭小之人,我想……他应该不会因为莫南族长的错误而怪责她的。”
淳于琰迟疑一瞬,最终决定把话挑明,“现在不是慕辰肯不肯原谅诗音的问题,而是他四面受敌,必须要考虑通过联姻来巩固自己的实力。我明白他不想借势女人,但现在这种处境,他没有更多的选择。朝中支持他的人,或被贬黜或被监禁,就连氾叶的王室,眼下也被牵扯进了列阳偷袭的调查。你要知道,慕辰已经失利过一次,想要再次说服朝臣站到他这一边,手里就必须握住更多的筹码。就算他不与诗音复合,只要他们之间的关系能引起旁人对联姻一说的揣测,就足以影响朝中许多人的态度。”
莫南氏的封邑弗阳掌控着朝炎三成以上的军力,子弟又皆擅长行军作战,出任军中将领之人不在少数,细算起来,朝炎国超过一半的军队都掌握在了莫南氏族人的手里。其地位,绝对不容小觑。
青灵沉默了会儿,“可你上次说,慕辰打算私募一支军队……”
琰说:“私募军队需要大笔的资金。慕辰现在的一举一动都被看得死死的,而我在族里又没什么地位,借各种名义挪用到手的资金实在有限,还要时不时用来打点朝中的各路官员。单靠这么一点点地累积,不知要等到何时。”
青灵坐直身来,“我可以想办法啊。父王赏赐给我不少宝物服饰,外加凌霄城中的一处宅邸,我都还没去看过。如果把这些都卖掉,应该能筹不少钱吧?”
淳于琰笑得戏谑,“你那些御赐的东西,朝炎国里怕是没有人敢买。”
青灵盯了淳于琰片刻,手肘支到案上,慢慢地把脸埋进双手中,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是她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以为只要自己义无反顾地留在慕辰身边,用一种无畏勇者的态度去应对重重阻碍,便能一步步朝期望的目标前行。可夺嫡不是崇吾山上的比武,不是单靠比拼武艺、单靠修为和努力就能获得的成功。这里面,有着太多的无可奈何,太多的力不从心,太多的筹谋算计……
淳于琰转着手里的茶杯,“慕辰眼下势单力薄,必须有人尽快站到明处来支持他。我虽然出身四世家,可实在没有什么份量,一旦立场曝露,恐怕连暗中筹取资金的门路也会被切断。你初入王室,根基尚不稳,又要想法设法取得陛下的信任,凡事更需要小心谨慎。”
青灵抬起头来,清澈的眼中闪烁着迷茫的星光,“那我们要怎么办?我以为自己已经很努力了。讨好陛下、讨好王后,讨好任何一个有可能对慕辰有用的人!可凌霄城里的人,跟我以前认识的人那么不同,好像做每一个决定之前,都要在心里计算一遍自己的利益得失……我们没有钱、没有授人官职的权力,就连在自己父亲面前说话都必须小心翼翼!为了得到权势,过这种戴着面具做人、彼此利用的日子,真的有意思吗?”
淳于琰凝视了青灵一瞬,“你和慕辰生在了帝王家,就没有了别的选择。”
青灵心道,不是没有别的选择,只是你们舍不得放弃罢了。天高海阔,难道还不能找出一席容身之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