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霞关,是连接东陆和北陆最重要的关口。
两百九十年前,朝炎王子慕辰曾领兵在此,迎战列阳的十万大军,并以一计火莲诀取了列阳王九虞的性命。自此,列阳撤军北上,一蹶不振。
时至今日,朝炎和列阳边境附近的城镇中,人们依旧津津乐道着这场激战。朝炎大王子的一袭白衣飘扬,和那傲世睥睨的丹凤火莲,成了茶楼说书人口中最具传奇性的一段故事。
青灵坐在观雾镇上最大的一家茶楼里,手肘撑在桌上,掌心托着下巴,认真地听说书人唾沫飞溅地讲完仙霞之战,笑睨着身旁的慕辰,“他说的是真的吗?你一挥手就烧掉了列阳的三成兵马?”
她稍稍地幻化过五官模样,坐在茶楼之中,倒也不甚引人注目。
慕辰也变作了一名普通的白衣书生,正轻抬着手腕为青灵添茶,闻言笑了笑,说:“坊间传闻岂能当真?我若真有那本事,又何须在仙霞关苦守了一个多月?”
“那你倒底是怎么做到的?”青灵追问道。
“我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集百名火灵高手之力,设计出一个阵法。九虞麾下虽然也有精通阵法的将领,却没有料到我会用自己来作阵眼。”
青灵惊愕道:“什么?你用自己作阵眼?”
慕辰点了点头,“北陆的民风与东陆不同,数万年来,不同种族间皆可自由通婚,因为这个原因,即使自然环境十分恶劣,人口的增长却逐渐地超过了东陆。若单是比拼人力和兵马的话,朝炎不会是列阳的对手。九虞手下没有像我们这样灵力强大的神族高手,但也能猜得到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会以布阵的方法来进行防御。所以要想赢他们,只能靠出其不意。”
青灵跟师父学习布阵之术时听过,以血肉之躯为阵眼,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若非神力十分强大,在启动阵法之际很有可能会丢掉性命。
她忍不住伸出手,覆上慕辰的手背,“出其不意的法子肯定还有别的!你干嘛要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慕辰牵起嘴角,反手将青灵的手握在掌心,“我既是那么做了,便是有十足的把握。再说,你何必为往事担心?”
他们辗转来到边境一带,已有好几个月的时间。
慕辰数月苦修,已将赤魂珠的神力炼化近半,自身神力基本恢复如初。如今除了勤于修炼之外,他经常跟手下的诸人关在房中,一整天都在商议讨论。青灵偶尔会听他们提到“计策”、“陷阱”、“风险”这样的字眼,还有许多她所不认识的人名。还有的时候,逊会趁着夜色带着部属悄悄离开观雾镇,不知去往了何处,并且一去就是几日。
青灵曾向慕辰询问过他的打算,慕辰回答得略显笼统 ——
“你之前猜得不错,我确实打算利用这个契机,为自己谋取重返王室的名分。我不会让朝炎陷入危险,但我也需要等待时机。”
“那……要是你所谋之事失败,你又打算怎么办?” 青灵追问。
“怎么个败法?”
“比方说……列阳和九丘的大军攻入了朝炎。”
慕辰面色淡然,“这确实是最混乱的局面,但对我而言却并非最坏的结果。乱世最蕴契机、最出英雄,我想我会借机集结力量,徐图复兴。”
“那……如果是你帮朝炎守住了仙霞关,但皞帝还是要杀你呢?”
慕辰沉吟不语,却没有回避青灵的视线,“身为帝王,便会有许多的不得已。他有要杀我的不得已,也就会有必须留下我的不得已。”
慕辰的回答,对于此时的青灵而言,实在有些太过难懂。她在崇吾生活了三百余年,身边诸人皆是性情单纯,爱出言挖苦的黎钟也好、喜欢严厉训斥的凌风也好,大师兄、二师兄、四师兄,说话都是直接明了、事由简单,没有什么难以理解的。
而这王朝间波云诡谲的争斗,是一场她从未见闻过的戏剧,深奥复杂,看不出套路,猜不出结局。
她只知道,无论慕辰打算做什么,她都要留在他的身边……
茶楼中,邻座几个人的议论声渐渐大了起来。
“不会吧?皞帝真打算向崇吾圣君问责?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啊!”
另一人说道:“可不是吗?说起来,这赤魂珠虽然是从墨阡手里被盗走的,可终究是崇吾自家的宝贝,关皞帝什么事?”
观雾镇与列阳只有一山之隔,镇上也时常有往来两国之间的商贩经过,所以大伙在茶楼酒肆里谈论起朝炎王室来,并不像中原人那般谨小甚微。
一个上了年纪的茶客接过话道:“最近这几百年来,朝炎统一东陆的野心也是显而易见。以前的那些小国也就罢了,可现在连禺中和氾叶这种曾经国富民强的地方,都被打压成了形同封邑的诸侯国。依我看,这一代的皞帝在位时,朝炎迟早要灭掉九丘,吞并禺中和氾叶,一统东陆!”
旁边的听者颇为不解,“老哥儿的话是有道理。可这跟皞帝问责崇吾圣君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
那老哥儿夹了块点心放到嘴角嚼着,“崇吾在东陆意味着什么?那可是天底下年轻人都向往的地方!就连咱们这样的人物,提起墨阡圣君的名号,哪一个心里不是怀着点仰慕之情的?皞帝想做天下的霸主,哪里能容得下比自己还得人心的英雄?”
有人附和地点着头,“我觉得这话说得不错!当初皞帝非要对大王子用刑,搞不好也是出于这种心理,忌惮儿子的威名盖住了自己的风头。”
“对啊。再说,那崇吾山里藏着上古传下的诸多秘笈宝物,谁能不眼红?借机占了崇吾,把东西据为己有,也是有可能的!”
又有人说:“咳,你们也把一国之君说的太小气了吧?他都坐到帝王宝座上了,还顾忌别的人作甚?而且大王子被罚,也是因为他自己谋反篡位、自作自受。”
“这你小子就不懂了吧?越是位置高的人,越担心摔下来!你瞧镇上那些有钱的大户,个个都把院墙建得高高的,唯恐被盗贼钻了空子。反而像我这种家里空荡荡的,屁心都不操,今个儿出门来喝茶,连门都懒得关。真要是进了盗贼,那小贼说不定还会对我心生同情呢!”
众人闻言都哈哈笑起来,继而又开始议论起镇上的一些新闻,渐渐地转了话题。
坐在旁边的青灵一脸凝重。
她没有向慕辰打听过被皞帝废黜的经过,但自己零零散散地、从旁人口中听来不少,串连在一处,也大概明白了始末。
少年时便才华出众的嫡出大王子,血统身份才情美貌皆彰晓于世的氾叶王姬之子,在慕晗出生之前,他一直都是朝臣们心中储君的不二人选。在朝政上,他仁义睿智、张弛有道,在战场上,亦是英勇沉着、机智善谋。
皞帝对于这样的儿子,自然十分器重,屡次委以重任。父子间的感情,虽没有寻常人家中的那份亲昵,倒也算得上慈孝亲厚。
方山王后诞下一对双生子后,朝中的局势便渐渐起了变化。方山氏在凌霄城财势显赫,在内结交朝臣、在外广养门人,通过王后这层关系,又将皞帝的心思把握得十分准确,擅于纠察与其相悖的言论。最开始,是拥护慕辰的朝臣接连被参,再后来,慕辰自己的一言一行也成了被弹劾的对象。
皞帝野心勃勃,表面上德施诸侯、令行天下,实则韬光养晦,期待有一日能灭除南部诸国,一统东陆。王后拿捏住这个心理,但凡慕辰及其近臣稍显出半分的怀柔,就暗遣心腹参奏曰“王子生母出身氾叶,恐其终究顾念母族,凡事不以朝炎利益为先。”
慕辰对列阳国研究颇多,曾言列阳摒弃种族门第之分,允许自由通婚,因而人口繁盛、国力日增,且年轻人不受出身限制,皆可投军入仕,施展抱负、为国出力,不失为良策。于是乎马上有人以此大做文章,说大王子有心变革东陆的阶层格局,打压世族豪门,扶持平民,一旦登基,必将削弱世家权益!
两百多年的时间,接连不断的非议、弹劾、污蔑,一点点累积而出“真相”,让慕辰不但与皞帝之间有了隔阂,也失去了一些原本拥护他的世家的支持。朝中官职的一大半,也俱被方山氏的亲信占去。所以当莫南岸山拿出那封与族中将领勾结、欲调军队入京夺位的书函时,没有人能站出来为他说一句话。
虽然这里面方山氏扮演了最恶毒的角色,但皞帝本人的态度才是关键。如果说那日师父在甘渊舍弃了她、任由慕晗痛下毒手,是自己任性妄为咎由自取的结果,那皞帝不分对错、听信谗言,亲自下令处决儿子,则更叫人觉得心寒。
青灵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帝君,着实充满忿恨。
此刻听茶客们把他说得那般阴险,眼中更是掩不住的焦虑,“他们说的是真的吗?皞帝会不会真的找借口惩罚我师父?”
慕辰宽慰她道:“对于一个帝王而言,最忌讳的并不是有本事有能力的人,而是有本事有能力却又对自己不够忠心的人。你师父淡泊名利,虽不曾对朝炎王室刻意阿谀巴结,但应有的礼数和尊敬却是一直有的,父王就算有心想给他一个下马威,却也不会真的施以刑罚。”
逊一直安排着人留意崇吾的动静,虽然封禁尚未解除,但也未曾听说皞帝对崇吾上下施过什么责罚。
青灵却满腹心事,愁思不语。
皞帝对自己的亲儿子都下得了狠手,想必定是个心肠狠辣之人,搞不好比九丘的那个洛珩还要恐怖!
她眼神殷切地望着慕辰,在心里藏了许久的话终于问了出口:“你能不能……你有没有想过,干脆就不要回朝炎了!反正你现在神力也恢复了……不如我们一直北上,到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隐居?要不然,去西陆也可以!我长这么大,还没坐过船呢……”
慕辰与青灵对视了片刻,继而微微垂目,“我必须回去。”
他唇角的弧度透露着一丝苦涩与决毅,“当日在迷谷甘渊,我便下过决心,若能活下来,必不活得苟且!逃避固然容易,但一辈子背负着谋反篡位的罪名,时时担心被王室和方山氏的人追杀,即使能隐姓埋名的苟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我母后的族人因为我的事而名誉受损、被父王无端猜忌,曾经拥护我的朝臣也纷纷被牵连丧命,这一年多来,为了保住我性命,许多人不得不赌上了自己的身家、前程、甚至生命。重返凌霄城,不仅仅是为了实现我的抱负与理想,也是为了不辜负站在我身后的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