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 —”
慕辰再度缓缓开口,“你告诉我,说你希望有朝一日成为东陆最有权势的女人。”顿了顿,“是真心的吗?”
青灵望向黑暗中慕辰的方向,却无法看清他的神情。
“你,为什么问……这个?”她的声音有些没底气,除了尴尬的胆怯,还有几分被撞破了心思的畏惧。
慕辰沉默了半晌,没有直接回答青灵的问题,而是仿佛陷入了回忆中一般的慢慢说道:“我很小的时候,母后就去世了。她身边有一个从氾叶陪嫁过来的侍女,将我抚养长大。在我的心中,那位侍女,就如同我的亲身母亲一般。但那时我并不知道,她数百年里,一直为氾叶王室传递着有关朝炎的情报。后来,父王开始逐步侵吞氾叶的领土、削弱其王室在东陆的影响力。那位被我视作母亲的侍女,在我身上种下了剧毒,好借我亲近父王之际,间接将他毒杀。
生在王室,就等同于生活在谎言编织的一张网中。父母的婚姻,手足的亲情,我自己的婚姻……没有什么,可以逃得出这张网。慕晗出世以后,我身边便不断地有人刻意亲近,用各种手段骗得我的信任,再想方设法地引我犯错。朝臣、女人、所谓的朋友,前一刻可以为我生为我死,后一刻就能毫无愧疚地将我出卖。
我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了六百多年,早就习惯了对身边的每一个人充满戒备。失势之后的众叛亲离,更让我坚信,没有什么关系不是依靠利益来维持的!所以,即使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只是个心地单纯的女子,帮助我或许纯粹出于同情和好感,但我还是忍不住对你心存疑虑,甚至在你我同时陷入危险之际,想过利用你的关心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他停顿了片刻,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刚才问你是否真心,是因为我其实很清楚,你当时说的不过是气话。如果,那天我的话让你难堪了,希望你能谅解。我的疑心与不确定,实则完全源于我自己的狭隘和不自信。”
青灵万万没有想到,慕辰居然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一番话,心里又是惶恐,又是欣喜,蓦地又想起洛尧告诫自己的那些话,禁不住思绪纷扰、五味杂陈。
她斟酌踌躇着,小心翼翼地问:“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想留你在身边。”
一簇微弱的烛光,闪烁摇曳着燃了起来,将屋中两人的身影投映在壁上,相依相印。
昏黄晦暗的光影中,慕辰面若玉琢、眉如墨画,目光深幽地望着青灵,“既是想与你真心相交,自当决意坦诚相待。上次我或许言不及义,让你误解了我的本意。现在我将自己的心思剖白,是想让你明白,我之所以探究你的想法,是因为我希望……能更好地维系彼此间的关系。”
他顿了顿,“你屡次出手相助,我亦不愿对你有所隐瞒。以我目前的处境,追随的人寥寥可数,或许,一辈子都无法重返凌霄城,更没有办法向你真正许诺些什么。但你若肯继续留在我身边,我也绝不会相负,必定尽我所能地信任你、扶持你,无论你心中真正的愿望是什么,我都会竭力帮你实现。”
青灵睁大着一双清澈的眼眸,心跳得犹如鹿撞,努力集中精神分析着慕辰的话,可脑海中翻来覆去的却是洛尧声音:“你在他最潦倒的时候不离不弃、全力相帮,即便将来成不了他的王后,也有机会成为他最信赖的妃子。”
她的脸霎时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可,我,我,我不想当你的妃子……”
慕辰眸光一闪,微微错愕,一向清冷淡然的面上竟泛起了浅浅的红晕,怔然着不知该说些什么。
青灵猛然意识过来,自己好像……又说错了话?
慕辰的意思,似乎不是要自己当他的妃子,而是像淳于琰那样……成为追随他的人?
天呐!
青灵恨不得立马捻个诀,把自己冰封起来!
她缩着脑袋,眼皮也不敢再抬地急转过身,夺门狂奔而出。
×××
青灵仓皇奔至自己住的西厢房,正想一头撞进去,却冷不丁地被人从旁伸手拉出。
“嘘!”
纤纤葱管般的手指压到青灵的唇上,一面把她拽进了旁边的一间耳房。
“你这丫头,怎地这般毛躁?没瞧见那屋里燃着灯烛吗?”
青灵刚才只顾埋着脑袋急跑,哪里有工夫注意屋里有没有点灯,现在听纤纤这么一说,才依稀想起窗户里好像的确是透着光来着……
纤纤说:“你跟着扶尧去了九丘,我也不知道你们几时才回来,恰巧百里小姐也住进了园子,我就把你的房间留给她用了。”
她拉着青灵在一张描金屏风后站定,挥手施了个术法,面前的墙壁渐渐隐去,现出了旁边厢房中的景象。
只见屋中的百里凝烟正襟危坐于美人榻上,头微微侧着,视线似在躲避着什么。
另一侧,淳于琰倚着悬着天青色纱帘的隔架,一面摇着白玉骨折扇,一面说着什么。
青灵惊道:“这,这不是……”
她转头看了眼纤纤,“你怎么能偷窥他们?”
纤纤掩嘴娇笑,满脸不以为意,“我是这园子的主人,有什么是不能看的?”
青灵上下左右地研究着面前的墙壁,嘀咕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问,你怎么能够看到这堵墙另一面的景象?而且,他们俩的修为都不弱,怎么可能识不破你的术法?”
纤纤愣了愣,蓦地格格笑出声来,伸指在青灵的面上划过,“你这丫头,倒有点意思。原先瞧你只觉得实心眼,又没什么架子,看着讨人喜欢,没想到其实也是古灵精怪的。难怪连扶尧那般的人物,都能把你当作宝似的。”
她在壁上敲了敲,说:“因为我手里经营的生意特殊,来往人等闲杂,所以搬进这园子前就布下了阵法,前院和后院各有一处。这阵法,集神族和妖族数名高手之合力,常人根本无从识破。”
青灵警觉起来,“那我住里面的时候……你也来看过?”
“我看你作甚?姐姐我对女人可没兴趣!”
青灵想了想,领悟过来,指着墙壁对面,“噢,你在看淳于琰?”
纤纤掐了下青灵的胳膊,“要看就别多话!”
两人摒息会神,渐渐捕捉到了凝烟和淳于琰的对话。
淳于琰嘴角挂着道笑,“……若你还在怪我烧了你的衣裙,那我让你也烧一次可好?只要能让你解气……”
凝烟依旧侧着头,冷冷道:“我警告过你,少在我面前油嘴滑舌!别以为我输给你一次,就没本事对付你。你再不滚出去,就别怪我不给淳于氏留面子了!”
淳于琰叹息了一声,“若是世子在此,我肯定不会来烦你。像你这个年纪的姑娘,本该天真烂漫、嬉戏闺中,不为俗事所扰,可惜,可惜啊……”
凝烟冷笑了声,说:“有什么可惜的?我本就是百里家的女主人,就算哥哥在此,这事还是我说了算。”
淳于琰挑起眉,“女主人?我怎么记得,大泽百里的女主人好像是九丘女王洛琈啊。”
凝烟骤然扭过头,抬眼瞪着淳于琰,嘴唇紧抿了片刻,继而又转回头,恢复了先前的坐姿,冷冷吐出三个字:“她不配。”
凝烟跟洛尧不同。母亲离开之际,她尚在襁褓之中,对往事几乎没有任何印象。因而,她不记得,母亲也曾温柔地抱过自己,也曾哼着歌声哄她入睡、凝视着自己熟睡中的小脸……
因为洛琈的离开,凝烟不得不在一个缺乏欢笑、压抑晦闷的家庭中长大。
小时候,父亲常常和哥哥争吵。争执完毕后,父亲总是唉声叹气,而哥哥则把自己关在院子里,拼了命地练功……
再大一点的时候,哥哥很少在家里出现,而父亲每次见到她那张越来越像母亲的脸,就又会忍不住流露出哀伤悲痛的神情……
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凝烟,早慧懂事,很小便学着协理家务、管理族中的大小事宜,在外人面前总是一副冷静干练的模样。可她自己却知道,心底深处那片漆黑的、永远也填补不了的空洞,随时都能让她痛叫着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