逊引领着青灵,进到慕辰暂居的小屋之中。
毓秀抱着膝盖坐在榻沿上,抬眼瞧见母亲进来,面上闪过一丝的窘迫,伸直腿慢慢地滑下榻来,朝青灵行了个礼。
慕辰立在窗边,透过撑起的竹窗,沉默地望着外面淅淅沥沥下着的小雨。
逊上前低声奏报:“长帝姬来了。”
慕辰似是陷入了怔忡,半晌方才回过头来,对逊交待道:“你带毓儿出去吧。”
逊躬身领命,继而向毓秀做了个请的手势,“秀公子──”
“不必了。”
青灵倏然出声,打断了他,“毓儿也留下。”
逊扭头去看慕辰,得到肯定的示意之后,又略有踌躇地望了青灵一眼,行礼退了出去。
屋内剩下的三个人,各自皆有些异常的沉默,最终,还是青灵率先开了口。
“我来,是想告诉陛下,我们一家三口打算离开东陆,渡海西行。至于青云剑,我会亲自送到仙霞关,开启阵法,确保列阳人永世无法经由仙霞关南下。”
她说得不疾不徐、语气平淡,却全然不是商量的口吻。
慕辰依旧站在窗边,背后是窗外嘀嗒落下的雨帘。阴霾的天色投映在他修长的身躯轮廓上,镀出了一层晦暗黯然的光影。
他的面容与表情,隐在了阴影之中,看不真切。那站立的姿态,带着王族中人特有的谨肃与尊崇,让他整个人显得格外清冷凝滞。
从慕辰的角度望过去,却恰能将青灵的每一个神情都看得很真切。
因为曾身中“逆生”,她在小月池苏醒过来之后,容貌变得比从前更为娇妍。
明眸清澈,朱唇润泽,白肤胜雪。
可那样美好的容颜,却总是笼上了一层明晦交替的戾色,仿佛随时都会为了那暗藏心底的仇恨与悲痛、再度变得疯狂绝望起来……
然而此时此刻,她的面庞映在雨天特有的银灰色光线之中,再没有了往日那种红唇雪肤少女般的娇妍。炼化元神对身体和容貌所造成的伤害,显而易见。
但偏偏她眼中的那一点隐含的明亮、眉梢唇角的一抹淡淡的喜色,遮、都遮不住。
她刻意地将语气控制得淡然,可说到“一家三口”四个字的时候,眼中的那一点生动的亮色终是藏不住地一瞬间璀璨更盛,随即微微垂眸的一个小动作里,蕴着浓浓的喜悦和些许羞窘,像极了从前她与他在一起时的,那一低首、那一抬眸。
慕辰的心中,一片空荡。冰冷而深沉的感觉,浸入到了血液魂魄之中,却始终说不出那到底是是什么……
毓秀倒是率先接过话,惊疑不定地望着青灵,“母亲,你说什么?离开东陆?”
他看了看慕辰,又转回望着母亲,“我们为什么要离开东陆?”
青灵走到毓秀跟前,抚了抚他的发顶,“你父亲一直向往畅游四海、自由随心的生活。如今他安然归来,我们便一同去周游天下,好不好?西陆那边,有很多新奇有趣的东西,你以前都没有见过的。”
然而毓秀对新奇有趣的东西从来不太上心,咀嚼着母亲语气中的那一份坚决,人倒是愈加的惶然。
他再度侧头去看慕辰,小手在袖中攥了攥,对青灵说道:“我不想去西陆。”微微吸了口气,“我不想离开东陆、离开家。我不明白,为什么……父……父亲一回来,我们就必须离开。我们可以住在凌霄城里,有空的时候,再到东陆的各个地方去游历!东陆很多的地方,我都还来没有去过。”
毓秀是个十分理智的孩子,纵然心中惶恐疑惑,却依旧懂得据理分析。他其实,一早就从周围所有人的反应中得出了结论,那间渔民小屋中的英俊男子、确是自己的父亲无疑。然而仅仅是因为父亲的重生归来,自己便必须放弃自己已有的生活、放弃此生唯一熟悉的那个家,这对他而言,着实太难理解。
慕辰站在雨窗前,将毓秀望向自己时、眼中的那一份求助与期冀,看得清清楚楚。
孩子在盼着他开口,盼着他出言劝解青灵,让她放弃离开的打算。
可毓秀又如何能知,他与青灵之间种种的恩怨纠葛、层层无法逾越的深重隔阂?
慕辰甚至很清楚,青灵坚持要儿子留在屋中,为的,就是避免跟自己单独相处。
若说从前他心里还存着一份侥幸,觉得只要毓秀还留在了自己身边,青灵便无论如何也不会远离,那么,当他透过结界淡去的光芒、看清楚百里扶尧的那张脸时,心底仅存的那一点点信念,亦彻底地分崩离析。
他心中情绪纷杂,沉默了许久,最终,斟酌着开了口:
“你……非走不可吗?”
顿了顿,控制着语气,“你们若愿意继续留在东陆,我可以赐一座封邑……不必靠近凌霄城。若你还是不放心,崇吾山如今已不再臣服朝炎,为了孩子,你可以……考虑一下。”
话说出了口,连自己都觉得可悲可怜。
低声下气、卑微求人,在她的面前,算不得丢脸。可他朝炎慕辰,到如今能依凭的,也就只剩下一个孩子对自己的依恋罢了……
青灵终于看向了慕辰。
他人在阴影之中,看不清面容,可她知道,他却是能看见自己的。
就一如许多年前,初遇的那一晚,月色梨花落,她能看得见他,而他,却看不见她。
不知出于怎样的原因,青灵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那夜的相遇,包括慕辰。
她爱他时,唯恐被他看轻,她恨他时,唯恐他不明白她恨他。
青灵回答时的口气十分决绝,“不必了,我们明日就走。我来告诉你一声,是想让你知道,纵然我如今神力大损,但谁若敢出手阻拦,我就算拼出性命也绝不会放弃。”
她顿了顿,瞥见一旁毓秀的神情,心中又觉愧疚,经不住放缓了语速,低声道:“小七安然归来,我心中少了许多怨念,但并不代表我可以将从前的那些事当作从未发生过……”
欺骗、算计、伤害。
若没有慕辰对她的一腔执念,很多的事,便不会发生!
那么多的伤痛、离别,近百年的天涯相隔、迷惘绝望。
时至今日,她只想抛却从前的种种,和自己爱的人携手泛舟、遨游四海,再无纠结牵绊、踟蹰追悔。
毓秀强忍在眼眶中的泪,在青灵踏出房门的那一瞬,终于落了下来。
他飞快地抬起手臂,用衣袖拭去了眼泪,转身跪倒在慕辰面前,语气坚定地说道:“求陛下劝阻我母亲!毓儿不想离开东陆!”
他再如何冷静自持坚强,也终究不过是个孩子。如果做父母的铁了心要带他离开,于情于理,他都没有反驳的余地。
然而心中的委屈与不甘,却亦是无法否认的。
慕辰倾身扶起孩子,轻轻拥住了他。
半晌,幽幽问道:“为何不想离开?”抬手拂了拂毓秀的额发,“你的父亲……与西陆的几大商贾皆有交情。你去了西陆,想必日子也不会过得太差。”
毓秀闻言,胸中委屈似乎更盛,狠咬着嘴,摇头道:“我不是贪恋富贵!”
他扬起脑袋,“从小陛下就教导我,切勿耽于享乐、执着于物。我也明白,宫中那些衣食住行上的雅致尊贵,只是为了沉淀王族气质、彰显身份之别,不是为了奢欲虚荣。毓儿并不介意过普通简朴的生活……我只是……”
他忽而哽住,一时无法继续,伸出两条细细的胳膊,猛地抱住了慕辰。
自婴孩时起便守护在自己身边的人,记忆中最熟悉的气息与声音。他渴望着他的疼爱,也无比担忧着令他失望。
“我明白,那个人……百里世子,是我的父亲。现在再回想起来,他掳走我的那些日子里,对我,其实也挺好的……”
毓秀努力压低着声音,不让哭腔逸出来,“可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他回来了,我就必须要离开!朱雀宫是我的家,陛下……陛下更是我最亲的人。从前母亲自己也亲口说过,说就算我在心里把陛下看作了自己的父亲……也没有错!
从小到大,陛下也好、宫中的师傅也好,都让我谨记自己的身份与责任,身为朝炎王族,必当守护东陆子民、捍卫东陆江山……我努力地学本事,为的也是有朝一日,能像陛下从前那样,成为征战沙场、击退外敌的大英雄……可若是,连家国故土都必须抛却,那我以后又算什么……”
慕辰静静地听着孩子的倾述。
他明白他的伤心、他的担忧。在这样的年纪,被迫离开最为熟悉的家园与亲人,对孩子而言,无异于整个世界崩塌了开来。
慕辰冰凉的手指轻抚着毓秀,想要开口安慰,却忽而意识到此时的自己,其实同这孩子一样的脆弱无助,甚至更可怜可悲。
毓秀的伤心,来源于青灵对他的不放手,而自己的绝望,却是来自她毫不留恋的彻底舍弃。
孩子尚可向他寻求宽慰,而他自己呢?又能向谁倾诉心事、祈求安慰?
俯瞰众生的帝王,本就不该有七情六欲。
此后的余生,心中再多的滋味,也只能自己一人独尝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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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灵一大早就出了院子,跃上铁牛停泊在院外小河中的船,钻在船舱里四下检查整理着。
她昨晚便和洛尧商量好了,坐船经由燕绥河、直接驶入西海。他们会先去西陆,待两人的身体都恢复得差不多时,再取道冰刃林、去一趟列阳,按照自己许诺过的那样,用青云剑开启仙霞关的阵法。
她掀起船舱的油布窗帘、察看着上面的裂纹,视线掠过村屋院外的伫立整齐禁军,暗暗地调整了一下呼吸。
若说她全然笃定了慕辰不会出手阻拦,那只能是自欺欺人。
然而若说她对他尚存某种信任,甚至可以坦然地让儿子昨夜留宿在了他身边,却也是青灵根本不愿去想的。
她垂了垂眼,放下帘子,继续专心地拾掇检查起船舱内的物件来。
等到青灵收拾得差不多,重新出舱站到了甲板上时,忽然发觉院子里多出了一队禁军,神情谨肃的逊,更是扶刀站在了屋门外。
青灵立刻紧张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奔至屋前,厉声质问逊道:“你们想做什么?”
她心里清楚,以自己和洛尧目前的身体状况,根本就不是大队精锐禁卫的对手。若是慕辰真的下了狠心,结果便只能是玉石俱焚。
逊躬身行了个礼,瞥了眼屋门,答道:“陛下想和世子谈谈。”见青灵面色骤变,又连忙补充道:“秀公子也在里面。”
青灵心绪稍复,清楚慕辰带着毓秀一起进屋,至少不会当着孩子的面做出太出格的事来。
她立在原地犹豫半晌,一时有些说不出的烦闷。
逊微微调整了一下站姿,不为觉察地恰好拦在了青灵与屋门之间。
青灵也不退让,神情冷傲地杵在了原地。
逊谦和地低了低头,垂下了眼,脑海中却恍然浮现了很多年前,自己奉命将青灵带去雪山、她终日锲而不舍地追问慕辰下落的情景……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唯一没变的,倒也只有她的这份倔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