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山雷对跟进来的几名亲随吩咐了几句,示意他们退了出去,自己则与青灵在对峙之间、慢慢地各自都撤了力。
青灵心存戒备,依旧把青云剑握在手里,微微倒垂于身侧,一面抬头质问方山雷:“你们来这里做什么?慕晗在哪里?”
方山雷黑衣束身,额前几缕落下的乱发,整个人显得有些沉郁疲惫。
他沉默地盯了青灵一会儿,垂了垂眼,自语般重复着先前的问话:“你怎么来了?慕辰怎能还让你留在南境……”
青灵将手中的剑抬了抬,声音也提高了起来,“我问你话呢!你们来彰遥王宫做什么?”
她瞧着手中的剑随着四下诸物一起颤抖晃动着,心中愈加焦急,既想尽快去查证洛琈的安危,又舍不得放弃眼前活捉方山雷的机会。
方山雷静默了片刻,缓缓抬起眼来,目光冷却下来,“我来做什么?帝姬难道想不明白吗?我若只剩一息尚存,必然是要来向洛珩寻仇的。”
青灵闻言,竟有一瞬的释然。
如果方山雷是想向洛珩寻仇,那他的主要目的只是要杀了那魔头。洛琈和其他人,或许并不在他设局对付的范围之内?
思及此,她开口道:“我明白,洛珩杀了你弟弟,又害你失去了一条手臂,你要找他寻仇也是无可厚非。可你们这般大开杀戒,连梧桐镇外的寻常百姓都不放过,又是为了什么?慕晗那小子想要针对我,大可直接冲着我来!”手中的剑又抬高了几分,“你现在把慕晗交出来,我尚可在陛下面前为你求情,饶你族人性命!”
方山雷被青灵剑尖相逼,却是面无惧色地踏前一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无可厚非?你也认为我寻仇乃是无可厚非?那么帝姬你呢,你的仇呢?我怎么都想不通,你如何就能忘记杀母之仇、杀兄之恨,任由那人苟活于世这么多年?不仅如此,这些年来,你推行新政、与洛氏议和,甚至开启边界、任由九丘妖民迁居朝炎,难道就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人原本都是你的血仇宿敌吗?”
杀母之仇,杀兄之恨。
血仇宿敌。
这件事,这个问题,青灵其实,也无数次的在心里纠结过、自己与自己辩论过。
若说她从未见过母亲,对其所有遭遇的了解都来自旁人的讲述之中,因而那种仇恨怨忿之情并不刻骨,但浩倡死的时候,青灵是曾亲睹过的。
面色青紫、双目鼓胀,年轻英俊的面容扭曲得变了形……
她扪心自问,难道那时自己就没有过恨,没有过想要立刻手刃仇人的冲动吗?
她并非所谓的大善之人,也不介意所谓的冤冤相报,所以才会把对宁灏和慕晗的恨意埋藏心间这么多年不曾遗忘。
母亲和浩倡,虽不似四师兄那般,与自己有着三百余年朝夕相处的亲情,却终究,也是她的血亲……
青灵放轻了些声音,“那魔头昔日在梧桐镇被你们伤得厉害,至今一直未曾痊愈。他其实,活得也不轻松。”
方山雷淡然颌首,“我知道。彰遥城中有我布下的暗桩,我晓得每日这个时候那魔头都在寝宫中闭关疗伤。”
“所以你……你做了这么多事,就是为了报仇?你这样,也太疯狂了……”
青灵浸淫朝堂多年,跟各式各类的世家子弟和朝臣官吏都打过交道。这其中,有为财有为权的,有为家族荣耀、也有为个人私欲的,真正心系天下渴望为朝炎守护千秋社稷的人,寥寥可数。
而方山雷,虽然一直肩负着家族的重责,亦曾在父亲的授意下做过些钻营权术之事,但青灵总觉得,他跟大多数出身豪门的世家子弟比起来,更公正、更坦荡、更不屑于权衡利弊,是真心想要见到东陆一统天下大同之人。
“上次在湄园,你对我说,你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亲眼瞧见朝炎一统东陆,建立起屹立万世的基业。”青灵抬起头来,与方山雷目光相触,神情中微蕴鄙色,“全是骗人的吧?”
方山雷望着青灵,亦忆起了往事,心中滋味复杂。
“我没有骗你。我毕生心愿,就是瞧见朝炎一统东陆。因为这个原因,我甚至可以不去计较我的父亲死在了凌霄城的刑台上!但东陆的统一,必当是以九丘覆灭为前提的,而不是什么异族融合、所谓的神妖平等。沧离一战,九丘犯下滔天罪孽,怎还有资格苟存于世,接受朝炎的扶持?”
他顿了顿,似乎是踌躇了一瞬,继而坦然道:“至于屹立万世的基业,理当由正统之人来继承,而不是一个弑父篡位的……”
“住口!你闭嘴!”
青灵猛然喝止住方山雷,手中剑尖抬至他胸前,然而视线却有些不自觉地微微游移。
慕辰的帝位是如何得来的,她自然清楚,却容不得旁人置喙。
她沉默了片刻,开口道:“你要杀洛珩,我可以帮你,他也是我的仇人,我也想他死。但你必须答应我,不要伤及其他不相干的人。”
方山雷凝视着青灵,将她眸中的迟疑与纠结看得清清楚楚。
她其实,并非不恨洛珩。
只不过,一直顾忌着另一人的感受罢了。
那人……
终究,还是彻底赢了她的心。
“如何?你答不答应?”青灵追问,略略放低了手中的剑。
不管方山雷设下了怎样的局,她需要他尽快收手!这满宫殿的震动,实在古怪的很……
方山雷暗暗苦笑。
和她一同手刃仇人,该是何等幸事?
只可惜,
只可惜啊。
他缓缓抬手,从掌中解封出一颗如小儿拳头大小的金珠,人抵着剑锋,递至青灵近前。
“这个东西,你收好了。”
青灵并没真打算要杀方山雷,被他抵着剑逼了过来,一时反倒有些无措。慌乱间,感觉左手手腕被猛地擒住,挣脱不得,继而掌心又被硬封入了那个色泽奇异、蕴含强大怪力的金珠,击得她体内神识一阵颤栗。
“这是什么东西?”
她垂下头,甩着手,努力想要把这东西重新解封出来……
因为递送金珠的动作,方山雷靠到了青灵的近前,高大的身躯笼罩着她的,一时间,鼻息间隐约能嗅到她发间的清甜香气,许多压抑至了心底的情绪与回忆似乎找到了逃离的缺口,陡然间尽数都涌了出来。
他想起初见她时的模样,那般的高高在上、华丽尊贵,可相处的日子久了,才发觉她不过是个笑起来很好看的单纯女子罢了……
想起那夜她突然出现在红月坊中,眼中掩饰不住的局促羞怯,当着一众人的面、说是特意来找他。他那时,佯装着镇定,一颗心,却早已跳得犹如擂鼓……
想起他痛失手臂,暗暗有了轻生之意,全靠着她趁夜而来、几句略显笨拙的宽慰,自己方才又有了活下去的信念……
原以为,追逐她只为政局只为名利、甚至只为心底深处的那些许虚荣,可待到反应过来时,早已停不住追逐的脚步。
生平第一次,敞开心怀,向一名女子倾诉爱慕之情。
却是因为,早已做好了放弃的准备……
方山氏的嫡长子,朝炎慕辰最珍爱的妹妹,一开始就注定,没有可能在一起……
方山雷迟迟没有开口答话,保持着微微倾靠向青灵的姿势,似乎是想通过这样卑微的伎俩、将她的气息记忆得再清晰一些。深深刻画入骨血之中,永世都无法忘记。
一生之中,这竟是,他距离她最近的一次。
青灵哪里知道方山雷此时的所思所想?
她试了各种方法,也除不掉被封印入掌心的古怪金珠,同时又感觉到地面与四周的震动开始变得越来越剧烈。
这震动,和前一次在凭风城遭遇到的海土拔起有些相似,却又有所不同。不是巨大力量的骤然澎湃,而是……力量的逐步攀升。
一点一点,越来越强烈。
青灵再顾不得担心金珠,用力将方山雷推开了些距离,仰头质问:“你们是不是用了什么神器,想要毁掉整座王宫?”
方山雷被推了个趔趄,意识醒悟过来般的移开了视线,沉默片刻后,一字一句低声缓缓说道:“不是神器,是魔斗。这里的所有人,都活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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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尧和父亲重启通道,追了过来,却终究比青灵晚了一步。
因为担心青灵安危,洛尧适才拼出了狠劲,以最快的速度将封印撕裂,此时面色微显苍白,呼吸中夹杂着急切。
百里誉担忧地扶了儿子一把,随即张望四下,不禁面色一变。
他并非没有猜测过水池通道连接九丘的可能,却万万没有想到,出口竟然会直接设于王宫之中。
金海石的地墙,青铜狼头的烛架。
许久许久之前的记忆,刹时扑面而来……
父子二人无暇细谈,一前一后迅速出了殿室。
洛尧推测青灵会直接去找母亲,遂也顺着石阶向上而行。刚奔出没多久,便撞上了洛琈的侍女彩依。
彩依满面惊慌,显然是被宫殿震动的境况吓坏了,向洛尧匆匆禀道:“陛下不在寝殿。禁军送她出宫,可到了北园就出不去了。陛下让奴婢速去寒星暖月找国师……”
洛尧叫她行色焦急,未多加细问便让其离开了,回头瞧见百里誉神情怔忡,迟疑着唤了声:“父亲。”
因为少时失了母亲,洛尧曾对父亲有过很深的怨恨,亦曾年少轻狂地负气叛逆、离家出走。成年之后,虽然表面上冰释前嫌,父子间彼此客气有礼、在大事上相互扶持,但总有一些抹不去的隔阂,隐隐约约的夹在中间。
内心深处,他不止一次地渴望和幻想过,有朝一日,家人团聚、共享天伦,让他再次同时拥有父亲与母亲的关爱。然而此时此刻,他竟暗生怯意,纵然心思剔透、善察人心,却根本无从揣探父母的心愿。
正如同他一直想不明白,一向置身事外、明哲保身的父亲,何以会冒着违抗帝命的风险,亲自将青灵一路护送到了自己身边……
百里誉在儿子探究的注视下抬起眼来,虚弱而温和地笑了笑,“走吧,带我去见你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