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灵在梧桐镇展开一系列接近新政变革的举措,又将整座镇子在原有的基础上拓宽拓广,修筑了两条分别连接朝炎和大泽的商道,进一步加大了地理上的优势。
最初的时候,各方人士也大多只抱着静观其变的态度,但随着朝炎驻军北撤、帝姬青灵与大泽世子又搬入了梧桐镇定居,尚在观望之中的人仿佛连续吃下了数颗定心丸,渐渐有了尝试的勇气。
很快,便陆陆续续有来自朝炎和大泽的商贾进驻到梧桐镇,继而以此为中心、在周围数十里的范围内兴建起零星的店铺市集,又从而带动了客栈食铺等生意,一日接着一日的热闹繁华起来。
再接着,九丘的百姓也开始有了行动。
先是从前与中原有过来往的生意人,率先返回梧桐镇,重新操持起旧业,然后是一些在本国经营小买卖的手艺人,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开始出境北上。
几年时间下来,传回九丘的讯息多以肯定为主,于是渐渐的,连靠近边界的普通村户人家、也携家带口地搬迁到朝炎境内,在梧桐镇以北的地带开田辟壤,复兴农贸。
青灵每日读着各方所呈的章表,心情也由最初的忐忑期待、慢慢转为了如今的欣慰放松。
她暗暗感激洛尧,若不是有他的陪伴和开解,以自己的性子,怕是无论如何也捱不过这么长的时间,一点点地看起事情慢慢变得有起色、有成就。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就算新政推行与议和真要拖上近千年的时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能有身边的人相伴,嬉笑怒骂、柴米油盐,过着属于彼此的小日子,也是挺好的。
他们把梧桐镇上的那座园子做了改建,将从前纤纤经营风月生意的前楼拆除掉,重新修筑了花厅和厨房,又把池边的水榭延伸扩宽来。夏日的夜晚,临水而坐,凉风习习,相依相偎,细数繁星。冬日的时候,围坐炉边,烤肉酌酒,欢闹逗趣,笑语醺然。
因为园中的水池通过结界直接与九丘王宫相连,青灵和洛尧也时常回彰遥城拜访洛琈,并从中了解到九丘朝臣和百姓的态度变化。
有了大泽在财政上的支持,九丘朝臣们一直拿不出明确的反对论据,而边界开放之后,通商贸易带动的成效更是显而易见,渐渐的,最开始持有反对意见的人也开始有了态度上的转变。
青灵现在再面对洛琈,已经少了很多从前的忐忑。
洛琈虽是九丘的女主,具备着一国之君应有的理智与谋略,但说到底,也仍旧是洛尧的母亲。于她而言,九丘的兴衰固然重要,但儿子的毕生幸福亦是不容忽视。
从最初对青灵抱有一定的疑虑,到后来亲睹她为两国议和所做的付出,一点点积攒出来的成效、以及明里暗里对九丘利益的维护,洛琈也渐渐打消了心中不确定的念头,开始真正将青灵当作了自己人来对待。
这一日,洛尧回大泽办事,婆媳二人在王宫园中赏花闲聊,洛琈若有所思地对青灵说道:“仔细想想,女子终究是比男子重情些,总是不自觉地受感情左右而做出决定。为了爱人、为了子女,似乎什么都是可以抛却的。”
青灵似乎不尽同意,“可若是如此,母亲当年为何又选择离开大泽、抛下一双儿女?”
洛琈笑道:“你这孩子……这样的话,阿尧自己都不会开口质问我,你倒是一点也不避讳。”
青灵跟洛琈相处得久了,愈渐亲近,早已没有了从前的拘谨,闻言只嗫嚅着说:“他不问,可心里未必不惦念、不难过。至于凝烟,恐怕更是想弄清楚母亲当年的想法。”
洛琈听到女儿的名字,神色亦是一黯。
三百多年来,那未曾谋面的孩子,怕是一直还在怨着自己吧……
她静默了良久,方才缓缓开口道:“他们是我的孩子、我的骨血,当年舍下他们,我又怎能不心痛?可九丘洛氏,也是我的亲人、我的家族,我亦无法置之不顾。”
她在一株桃树下站定,回忆着往事,“洛氏的血脉、同你母亲家族章莪氏一样,极难传承,子嗣单薄。轮到我这一辈的时候,便只剩下了洛珩、我、和我弟弟洛玚。洛珩的祖父,是我祖父最年幼的兄弟,因而在继位顺序上毫无优势可言,然而洛珩自己,却是近万年来家族中天资最高之人。为此,我父王也曾动过将王位传给洛珩的念头,只可惜……”
洛琈停顿了一下,兀自沉默于对往昔的追忆之中。
青灵早就见识过洛珩的癫狂,遂点了点头,接过话道:“我明白,只可惜国师性情古怪,并不适合成为一国之君,对吗?”
洛琈抬眼看着青灵,依稀仿佛透过那极其相似的容颜、看到了另外一个人,幽幽叹道:“一开始,他并不是这般的性情古怪。他只是,有些过于张扬、自由无拘……似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可也是……很温柔、很深情的……”
青灵忍不住微微愕然。
温柔?
那魔头,也能有温柔深情的一面吗?
这些年,在彰遥王宫中,她偶尔也能遇到洛珩。
但自从那次晚膳旧伤发作之后,洛珩便不再像从前那样充满戾色地打量青灵,并且也似乎在刻意地回避与她碰面。有时,他也会远远站着,用一种在青灵看来颇为古怪的神情,望向她与洛尧,兀自沉默怔然。
洛琈继续说道:“后来,他遇到了一些不如意,性情大变,时而残酷冷血、时而疯魔癫狂,再后来,更是挑起了朝炎与九丘之间的恶战。我亲弟弟阿玚,本不是穷兵黩武之人,却拦不住洛珩筹军举事,将整个九丘牵连至战火之中。妖族本就尚武,那时的洛珩,虽名为国师,实则在九丘拥有着比阿玚更高的地位,翻云覆雨,一呼百应……”
青灵可以想象,还没有被种上封印的洛珩,紫衣长发、双目血红,驾驭着他那招风的狻猊坐骑,号令千军,杀戮屠城……想想,都觉得好恐怖啊……
“所以,”她问道:“你那时决定返回九丘,就是为了帮助玚舅舅牵制国师吗?”
洛琈说:“阿玚和我,都想找出能牵制洛珩、终止这场战争的办法,可我离开大泽,并不只为这一个原因。”
“那是为什么?”
洛琈沉默半晌,继而淡淡一笑,“因为觉得自己痴心错付,觉得丈夫不能在自己最需要他的时候挺身而出,觉得他在那个时候接受皞帝的赐封是一种背叛,觉得……心死神摧,于是,便负气离开了。”
青灵想开口问些什么,又觉得不妥,末了,低低开口道:“我觉得,御侯他其实是很惦念着你的。”
那年在凭风城楼的新年庆典上,百里誉一刹的失神与悒郁,依旧清晰地留在了她的记忆之中。
可身为晚辈,青灵不愿对他们夫妇二人的感情纠葛做过多评价,只得以一种稍显隐晦的方式略行劝慰。
洛琈似乎也意识到了青灵的尴尬,笑了笑,不着痕迹地转了话题,道:“大部分的夫妻,都是一开始如胶似漆,往后便慢慢褪去了热情。好一点的,尚能相敬如宾,变得如同亲人一般,不好的,眼里只看得到彼此的缺点,要么争执不休、试图改变对方,要么冷眼相对、任由感情消沉。能像你跟阿尧这样,成亲这么些年了,还整天腻在一处舍不得分开的,那是少之又少。”
青灵闻言不觉面色涨红,期期艾艾地说道:“哪儿有舍不得分开……现在我不就是一个人陪着母亲吗?而且,我们也经常争执的……”
洛琈笑道:“你们那种不叫争执,叫情趣。”安抚地拍了拍青灵的手,“好了,别害羞了。九丘民风开放,不比中原,我这个做母亲的,有时说话也欠考虑了。”
青灵挽着洛琈,低垂着眉眼,认真说道:“我从小失了生母,在师父和师兄们身边长大,即使后来去了凌霄城,也几乎没有女性的长辈跟我这样说过话……像是,母亲跟女儿说话似的……我心里,其实,是挺欢喜的。”
洛琈听她说得坦诚,联想至其身世,不觉心生怜惜,握了握青灵的手,叹息道:“以后,就把我当作你的亲生母亲好了。”
两人携着手,都兀自有些思绪缭绕的沉默。
半晌,青灵试探着开口:“母亲愿不愿意,见一见淳于琰?如今他在南境的政务都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过几日,他就会回京请旨,让我王兄为他和凝烟赐婚。他曾经数次向我提过,说是希望有机会来九丘拜访,可又怕觉得唐突。”
洛琈闻言,沉吟问道:“他想来拜访我的事,凝烟知道吗?”
青灵踌躇一瞬,斟酌出言道:“这个……我不清楚。”
凝烟对母亲的怨恨,一直是洛琈心上的一道伤。这些年来,任凭周围的人如何开导劝解,凝烟也始终不肯摈弃怨念,来九丘拜访母亲。
如今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刻,女儿依旧不肯和解,只任女婿一人独自登门拜访,洛琈心中的滋味,实乃五味杂陈。
良久,洛琈缓缓开口道:“也好,下次你来九丘的时候,便请淳于族长也一同过来吧。”
得到了洛琈的肯定答复,青灵便开始期待起亲睹淳于琰拜见强势岳母时的情景,于是从彰遥王宫回来的时候,她径直去了趟凉夏,打算亲自把这个消息告诉琰。
到了琰的府邸,却见府内外集结了大批重甲兵士,大有如临强敌之势。
青灵知道淳于琰南下这几年,因为肃清官吏而结下不少仇家,时常遭遇行刺暗杀什么的,可眼下这样大的防御阵仗,倒还是头一回见到。
正寻思间,只见淳于琰领着几名心腹,匆匆从书房的方向行来。青灵迎上前,想要开口询问。
岂料淳于琰先一步开了口,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青灵,刚刚收到消息,慕晗纠集方山氏余党,叛出了凌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