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尧与洛琈单独留在了偏殿之中。
洛琈站起身来,走到儿子面前,见他目光始终追随着踏出了殿门的青灵,不禁轻轻叹了口气,道:“你终究,还是陷进去了。”
洛尧转身面对洛琈,“母亲为何要那样对待青灵?我来之前不是让人送过信给你,请你不要为难她吗?”
洛琈说:“我并没有为难她。她既然是抱着商议和谈的目的而来,我自然需要考察她的态度。我虽然是你的母亲,但也是九丘的国君,在涉及国政民生的大事面前,绝对不能被个人感情所影响。”
她出身王族,于风雨飘摇之中登上九丘王位,内有族兄朝臣需要牵制、外有朝炎虎视眈眈,几百年来置身于权谋博弈的漩涡之中,全凭着一颗磨砺到极致坚强理智的心,方才撑了下来。
这一点,洛尧亦是理解。
“可是……”
他望向母亲,“你至少可以对她和善一些,就像你同我说话这样,平心静气的,也是可以讨论公务的,不是吗?”
洛琈沉默住,未置可否。
半晌,她缓缓开口道:“朝炎的议和条件,你都知道吗?”
洛尧摇了摇头,“青灵手里握着的是一道密旨。我也没有刻意打听过。”
洛琈闻言轻笑了声,“这位朝炎的新帝君,倒是个心机深沉之人。交给自己妹妹的旨意遮得严严实实,转过头却又把其中的内容全交到了我手里,明显是对青灵并不信任,暗地里怕是对你这位妹夫也忌惮的很。”
洛尧听母亲分析得字字犀利,不禁心有所触,“母亲的意思是……慕辰并不愿意达成议和?”
洛琈拉着儿子在软榻上坐下,“这个不好说,他或许,只是不愿借青灵的手来实现而已。”
留意到洛尧神色有异,又问道:“怎么,你不赞同我的看法?”
洛尧回过神来,笑了笑,“不是。母亲行事精明,又善于拿捏人心,儿子一向心折钦敬。”
洛琈闻言不禁轻笑出声,“你这孩子,说话最懂得讨人欢喜,倒真真正正是从我肚子里生出来的……”顿了顿,“若论精明,母亲其实并不及你。当初朝炎南征,连我都觉得大势已去、无可挽回,你竟然能想出利用列阳牵制朝炎的法子。这些年来,你处在那样艰险的位置,尚能保全家族和九丘的利益,实属不易。若是存了一争天下的心思,凭你的头脑和手段,东陆未必就不能改姓百里。”
洛尧道:“我的心愿,母亲早就知道。世事皆是有舍才有得,荣登极位者、未必能比寻常百姓过得更舒心快乐。朝争权斗造成的家破人散,我不但见过、更曾亲身经历过,因而绝不愿为了一己私利,令更多的人经历同样的遭遇。更何况,”微微垂下眼眸,唇畔不经意地牵出一道浅弧,“如今我和青灵做了夫妻,凡事需要站在她的立场上再作衡量,较之从前,更加企盼着朝炎与九丘能和平相处。”
洛琈似笑非笑,“说了半天,还是不忘帮那丫头做说客。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从前我还不信,如今却是不得不信了。”
她最初认识青灵时,见其一心记挂着慕辰,亦知她对洛尧并无男女之情,所以力劝儿子斩绝情思。
后来听说了青灵竟然是皞帝和章莪玄女的女儿,遂也没有再往青灵爱恋慕辰的方向多想,只道一开始即是血缘而生的亲近。然而这并不代表,洛琈愿意儿子在对青灵的感情上继续陷下去。
当她获知洛尧与青灵订亲的消息后,在梧桐镇密会儿子时就曾说过:“母亲宁愿一死,也不要你赔上一生幸福、沦为皞帝的棋子!……那个孩子,只能让你痛苦。”
因为有过亲身的经历、切肤的伤痛,她才比任何人都更明白,像青灵那样处于王族权力最中心的女子,很难带给儿子踏实的幸福。
洛尧听出母亲语气中的犹疑,“青灵在朝炎推行新政、主张与九丘议和,其实也是为了我。两国之间消除矛盾,在东陆逐渐实现神族妖族的平等平权,难道不也是母亲乐于见到的吗?”
洛琈沉吟说道:“议和章程上一共二十余条,单是开放国界、十六镇百姓迁居中原这两项,就足以动摇九丘的根本。”
洛尧接过话道:“条件若是有失公允,大可提出来再作商议。做生意都未必能一次敲定交易,何况是这样的大事?”
洛琈研究着儿子的神色,笑了声,说:“瞧把你急的。”倾过身、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背,“行了,你送来的信我仔细读过,如今看你这样子,也明白怕是再没有了回圜的余地。但身为你的母亲,我也有权力从我的角度去试探、了解和判断青灵,看看她对你到底抱着怎样的感情、怎样的态度,毕竟我和她几乎还只算是陌生人,对于彼此的了解仅仅凭借传闻和你的讲述。我敢说,天底下所有的父母都和我一样,都希望尽可能透彻地去认识那个将和自己孩子携手一生的人。更何况,你的母亲我,还是一国之君呢。”
顿了顿,又道:“从前我就告诫过你,男女邂逅,互相吸引,实属正常,然而这种吸引,稍纵即逝,只有在情感上拥有更深的交融,彼此理解、欣赏、迁就、包容,才能让这种关系延续下去。刚才见面的时候,我冷眼瞧着,你倒确实是很理解迁就她,可她的态度,我暂时还看不出来。”
洛尧低垂着眼眸,把玩着案上的铜质狼兽镇纸,淡然一笑道:“母亲的想法,我能理解。可母亲自己也说了,我如今已再没有了回圜的余地,不管她是什么态度,我都不可能放手。实话跟你说,青灵她一向都不怎么欣赏我,我也不期望着她能够迁就包容我。可这一辈子,就只能是她了。”
洛琈瞅着儿子,又是怜惜又是纠结,半晌,视线扫过他手中的镇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真真是我们九丘洛氏的孩子啊……”
徐徐站起身来,“我现在就叫她进来。她刚才受了些委屈,又独自再外面候了那么久,想必心情定是不好,待会儿看她怎么对我,便知她对你到底是怎样的态度。”
说罢,走到殿门处,吩咐侍女再请青灵入内。
洛尧此时反应过来母亲的用意,明白她是将执政中统御朝臣、揣探人心的一套用到了青灵身上,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转念又想起青灵素日里的脾性,料定她此时多半憋了一肚子的火,虽然还不至于口出恶言,但脸色口气什么的、必是不会好到哪儿去……
他担忧地站起身来,见侍女领着青灵,正款款再度踏入偏殿。
青灵在外面站了半天,诚如洛尧所想的那样,满腹憋屈、愤懑难解。
她想着自己为了准备与洛琈的这场见面,舍弃了帝姬的仪仗、孤身前来,又提前在心里反反复复地预演着神态语气,衣饰也专门按九丘的习俗作了调整,确保自己以最恭敬温婉美丽大方的形象出现在洛琈面前。
可没想到……
人家的态度,会是那般的冷淡。
按理说,她对于来自父辈的刁难,并不陌生,也不至于没有丝毫的承受力。从前皞帝在世的时候,就时常会对她予以苛责训诫。而那些令她心痛的利用操纵,更是家常便饭。
然而自从慕辰登基以来,因为帝君本人对她的骄宠无度,身边接触到的朝臣嫔妃,无一不极尽所能的对她讨好拉拢。就算是因为新政推行而与她有过争论的官员,也绝不敢明目张胆地甩脸色、让她难堪。
所以说实话,刚才在殿上被洛琈那样对待,青灵心里确实很难以接受。
此刻她再度踏入室内,抬头与洛尧对视了一瞬,清澈的眼眸中既有忐忑、又有一丝下定了决心般的坚决。
洛尧心头一触,上前想要开口,却见青灵径直越过自己,徐徐走向重新坐到了主位之上的洛琈。
青灵在洛琈面前站定,不等对方开口,便抬头说道:“刚才我在外面仔细想过了,陛下特意问我开放国界和百姓迁居中原的两件事,是担心这样的变动会让九丘处于不利的局面吧?”
她挥手收聚水汽、以神力凝结为图,大致勾勒出九丘的边界,继续说道:“朝炎的驻军,如今大部分都分布在南境和大泽。一旦我们达成议和,”指着图中几个位置,“凉夏、葳州的驻军就会北撤。而大泽那边的兵力,”下意识地回首看了眼洛尧,“现在掌握在百里氏手中。两者皆不会对九丘造成任何的威胁。”
她化去水汽,接着道:“至于迁移居民到中原的事,我明白,这会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九丘的国力。边境十六镇其中的几个,是九丘最为繁盛的城镇,一旦居民北迁,赋税上缴朝炎,对于九丘而言是很大的损失。然而种族融合、彻底打破神族妖族百姓之间的隔阂与界限,需要这样的牺牲。这一点,我也是仔细参考过当年列阳改革举措,得出的结论。作为补偿,朝炎会撤除九丘贸易的禁令,让九丘百姓从此可以在东陆自由行商、甚至出海与西陆人互通有无。长此以往,九丘于议和之中获得的利益,应当会远远超出短期的损失。”
青灵的一番话说完,殿内的母子二人皆心思各异的沉默下来。
半晌,洛琈开口道:“朝炎想要推行新政、实行变革,是朝炎的事。九丘并没有必要参与其中。从前因为军力上的悬殊,令九丘陷于劣势,不得已受制于朝炎。而现在有了北陆列阳由西海入侵的威胁,我们不必再畏惧朝炎,也不必非要与你们议和。”
青灵咬了咬唇,垂眸沉吟住。
片刻,她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缓缓说道:“九丘确实没有必要非议和不可。如果陛下愿意,可以选择永远屈居一隅,不让子民与外界有任何往来。而朝炎今时今日,确实也没有能力同时应付列阳、南侵九丘。”
她微微吸了口气,似乎在抑制情绪,然而再开口时,语气陡然有了不容置喙的决绝,“可陛下如果真拒绝了我,那我将以朝炎帝姬的身份起誓,终此一生,无论用尽何种手段,也要将九丘并入朝炎的版图!东陆,是在我父兄手中一点点统一起来的。然而这些一统天下、帝权置上的雄心,于我而言、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意义。我所介怀的,只是眼见我心爱之人,因为两国之间无休止的对立而不得自由,渴望着畅游四海、自由随心的生活,却又不得不时时牵挂着父母亲人的安危,一辈子困于矛盾争斗的漩涡之中,无法脱身。”
青灵侧转回头,眸光柔柔地望了眼洛尧,声音低幽却坚定,“终有一日,我会将他想要的自由拱手奉上,哪怕赤地千里、哪怕……倾覆天下!”